以切格瓦拉之名,這絕不是「兩個平行生命的短暫交會」……

看完「革命前夕的摩托車日記」﹝The Motorcycle Diaries﹞,上面那句片頭字幕又再次出現,第一次看到有導演這樣小心翼翼地替自己的影片「定調」,我想這裡面應該有值得玩味的地方。

也許,要拍攝一個全世界熱血青年的偶像,本來就是件吃力不討好的事情,一個弄不好,可能就身敗名裂。不過反過來說,如果導演真的耽心這種問題,那又何必碰這個題材?

於是,當我們走出戲院,忘掉在觀影時許多令人悸動的段落情節,再拿「摩托車日記」回頭來對照檢視整部影片時,有一個基本的問題不能不問:切格瓦拉真的是這樣的人嗎?

由此引發出的問題其實包含兩個層面:第一,就是藝術作品中涉及名人傳記的改編與歷史真實之間的問題。

就創作而言,改編並不是問題,重點是改編的目的。雖然片中情節百分之八十以上都符合切格瓦拉的「摩托車日記」,但是在某些具有爭議的行為上,導演卻做了明顯的更動:比如切的初戀情人給他的那15美金,其實不久就花掉了,甚至切還騙了她一只金鐲子,而導演卻改成切寧願餓死也不願拿出來和同伴阿爾貝托花用,彷彿是個有情有義的男人,結果最後還拿去幫助那對共產黨夫妻;片中切對湖邊大宅主人直言他脖子上長的是個惡性腫瘤,主人當然不悅,對兩人的態度也就意興闌珊,阿爾貝托不禁出聲埋怨而引發爭執,這段情節則屬子虛烏有;片末兩人在前往痲瘋村的船上遇到一個風騷女人,阿爾貝托幾乎為之瘋狂,但在切格瓦拉的日記裡,其實她是給了切「輕輕的愛撫」。

這三處改編看似細微其實非常關鍵:15塊美金的轉折反映的是切對資本主義的反思與覺醒,腫瘤爭執則表達出切對人類生死真相的堅持,與船上風騷女人的經歷則呈現了切對於愛與性的態度。這當然可以看作是切格瓦拉的三個重要成長段落,只是切格瓦拉自有其純真的一面,但阿爾貝托本來卻有何辜,要被拿來作為襯托偉人成長的「墊腳石」?這哪裡是兩個平行生命呢?導演這樣改編,不僅是明顯地美化、浪漫化革命英雄世紀偉人,其實也涉嫌討好崇拜支持者或者影迷觀眾。

第二個層面是影片的美學手法以及觀點的問題﹝也是我在本文最想碰觸的部分﹞,這個層面比較複雜,不僅涉及創作者與評論者的美學差異,而且還包含政治立場及觀點,尤其是當被拍攝的對象──切格瓦拉本人──也有一套美學思考論述的時候。

自切格瓦拉的革命年代以來,關於藝術與現實的辯證一直是個激烈的鬥爭場域,推到極致的話可以分做唯心及唯物兩派:前者認為藝術是一種完全出於人類自由的心靈活動,藝術可以創造世界,只有藝術家可以完全自由。後者則認為任何藝術在被創作出來之時,必定受限於政治經濟社會體制等各種桎梏,如果創作者對於這些沒有自覺,藝術不過是殖民者的附庸、資產階級的玩物。

雖然兩派彼此經常以否定對方的方法來界定自我,但後者顯然是切格瓦拉所支持的論調。1965年他在一篇「古巴的社會主義與人民」文章中說道:「人們發明了藝術探討,把它說成是自由的表徵,但是這種探討有它的限度,這個限度,在碰到之前,也就是說,在人及其異化的現實問題提出來之前,是察覺不到的。無謂的苦悶和庸俗的娛樂,成為讓人類的不安心理發洩出去的便利門閥。」

這樣的觀點在拉丁美洲的時空環境中曾經掀起一股「反抗的美學」風潮﹝更別提中國的「文化大革命」了!﹞,從古巴到烏拉圭、從阿根廷到墨西哥,不斷有藝術團體以裝置藝術、環境藝術的方式來參與社會運動,反抗北方強權與霸權體制。

「我們所做的只是把抗議變成一種慶典,我們得開啟想像力、民眾創造力與集體記憶的開關。我們得戰鬥來挽救自己的傳統與文化形式。我們得重新發明一些人們並非作為觀眾──而是主角──的行動方式。」一位墨西哥的行動藝術家曾經如此說道。

回頭來看這部由蓋爾賈西亞伯諾﹝Gael Garcia Bernal﹞主演的「革命前夕的摩托車日記」,雖然片中有氣勢磅礡的大河深雪、高山平原,也帶觀眾深入弱勢族群及原住民聚落,探索殖民者對古文明的破壞遺跡,以及親近無產階級眾多勞動者群像,然而導演卻像是隱身在主角蓋爾賈西亞伯諾飾演的切格瓦拉身後,讓觀眾先看到切格瓦拉正在凝視、關注,然後才看到他所凝視、關注的事物;將對觀察者所觀察之事物的認同透過移情作用轉移到觀察者的身上,這種手法可說是有意識地在進行偶像主角的塑造,它已經不是開啟觀眾的集體記憶及想像力,而是將觀眾的集體記憶及想像「固定」在片中的切格瓦拉這個形象上。

就這一點意義上來看,此片與目前全世界隨處可見的切格瓦拉T恤、海報、CD等商品可說沒有任何不同。它讓我們對切格瓦拉的認識既無增加也無減少,換句話說,它可有可無,這是我對本片感到最失望的地方。然後我彷彿可以聽見導演又說了一次:「拜託,這不是英雄事蹟,不過是兩個平行生命的短暫交會而已……」

同樣由蓋爾賈西亞伯諾主演的另一部公路電影「你他媽的也是」﹝And Your Mother Too﹞,手法正好相反,它的故事主軸是兩個荒唐少年帶著一位美麗少婦展開一段墨西哥式的性冒險,但攝影機經常有意無意地隨手一搖,讓觀眾忽而迷惑於甜蜜與苦悶交錯的3P性關係,忽而又迷惑於荒謬卻真實的路邊風景──只有當觀眾真正能夠以自己的記憶及想像力對影像展開思索之時,那才是他自己真正成為主角的開始!

「你他媽的也是」才是真正的「兩個平行生命的短暫交會」!

至於仍然在各地叫好叫座的「革命前夕的摩托車日記」,切格瓦拉在那篇文章中接著說了:「遵守這一套做法﹝唯心派﹞的規則,就可以得到一切榮譽,也就是一隻猴子在耍把戲時可以得到的榮譽,條件是:不要試圖進出牢籠。」

雖然兩派美學各自擁有廣大的理論家及作品支持,但是,如果問到我自己的想法──尤其我也曾獨自騎摩托車環島數次──也許我可以這樣回答:既然要拍攝切格瓦拉,至少先想一想摩托車是開在誰的公路上,問一問自己該呈現的是誰的美學,否則就算是放隻猴子在摩托車上,也不見得就少了看頭!

2005-04-19 01:10:14 自深角度轉貼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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