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之所以會認識,通常是由於詩意。

由於現實的生命歷程總是汲汲營營庸庸碌碌,一旦有不尋常的事物產生,人便以自身的理智或想像去迎接它,這便產生了認識活動──我正在觀看或注視著某事物──中文的「注意」二字正適合用在此,因為人只有在此時才會開始對事物「注入意識」。

而一旦通過語言,將此事物的意象﹝已不只是形象﹞表達出來,這就觸及詩的本質了。此所以德國哲學家亞斯培在論述希臘悲劇的起源時會說出這麼一句深得我心的話:「哲學最初是以詩的形態出現的」。

只是在看過擁有俄國血統的英國劇場大師彼得布魯克Peter Brook的電影「與奇人相遇」﹝Meetings with Remarkable Men﹞之後,始覺這句話可能得改寫──不只是哲學,宗教信仰最初也是以詩的型態出現的。

「與奇人相遇」係改編自一位19世紀末中亞哲學家古爾捷耶夫﹝1877~1949﹞的同名著作,其中有一個重要的觀念貫穿全片:「從認識到信仰,當中沒有思想存在的空間。」這觀念點出的其實是一個古老的命題:思想與信仰是人在認識之後不同的兩個方向,前者肯定人自身的理智,後者重視心靈上的直觀,二者既相生又相剋,因之神秘主義所生之處,總有理性主義起而擷抗,又如佛教既有惠能的禪宗,亦有玄奘的唯識宗。

最具代表性的當屬這段:一個阿富汗女孩在地上的粉筆圈內像蒼蠅般地亂衝亂撞,卻怎麼都衝不出地上的圈子,彷彿有一堵無形的牆,而當女孩幾乎要發狂之時,疑惑的小男主角用腳將粉筆圈擦出一個缺口,女孩立刻從缺口衝出,圍觀人群嘖嘖稱奇;後來男孩遇到一位心理學家,便問他這是什麼狀況,這位留著與佛洛依德一樣的大鬍子先生不假思索便回答:「歇斯底里」。

究竟走不出圈圈的是男孩是女孩,或是那位大鬍子心理學家,彼得布魯克顯然暗示了一個答案;然而精研西方古典戲劇從希臘到英國莎士比亞,甚至印度摩訶婆羅多的彼得布魯克之所以將古爾捷耶夫這部著作搬上銀幕,恐怕並不是要深入辯證剖析這些微言大義,而是他回到人類認識的起點,「注意」到了其中最原始而純粹的詩意的這個部分。

如前所言,如果人通過語言表達其所認識的意象是謂之詩,那麼唯有透過古詩,我們才能夠以想像去開展古詩人﹝照古希臘的定義,詩人和劇作家是不分的﹞眼中的一切實在以及他所「注意」的對象。

幸運地,彼得布魯克不單單是停留在個人想像,更透過影像呈現出「前人眼中的詩意」──或者更精確地說──這就是「詩人的注意」:

比如群眾叢聚在荒野蓽厲的山谷中只為了聆聽一場歌唱大賽,裁判不是人,而是山谷中的奇岩巨石,誰的歌聲能震動整個山谷便是優勝者,至於獎品則是一隻活公羊。

比如長大後的男主角與友人穿越俄國與土耳其邊界時,遇上一群凶惡的牧羊犬,兩人立即盤腿坐下,牧羊犬們反而不知如何是好於是也停止吠聲跟著坐下,但兩人站起要走時狗群又開始凶狠狂吠,兩人就這樣站站坐坐,最後只好坐著等主人來把狗群帶走。

又如荒漠的夜晚沙塵暴突然來襲,所有旅人二話不說立刻互相扶助踩上高蹺,令人驚訝的是,在高蹺的頂端竟然沒有任何風沙。對照片子開頭男主角的父親與友人的對話實在別有興味:

友人問男孩父親:「上帝現在何處?」
男孩父親:「上帝現在在高加索某處。」
友人:「上帝在那裡幹嘛?」
男孩父親:「祂在那裡建造高梯,然後在梯子頂端繫上幸福,好讓人們與國家爬上爬下。」

男孩聽到這段對話,看著父親正從事著手邊的木工,彷彿說這些話跟一般日常閒聊無異。

這些獨具詩意的片段實在不適合加入太多解讀,只有觀者自行體會,然而正是在這樣一個又一個片段中所存在的種種動人的靈視與素樸的詩意,使我想起德國導演荷索在2004年回到圭亞那的亞馬遜河流域拍攝的紀錄片「白鑽石」﹝The White Diamond﹞。此片是紀錄他與英國航空工程師葛雷多靈頓﹝Graham Dorrington﹞意圖以自製飛船飛越亞馬遜河凱特瀑布區上空的計畫,這項冒險活動於十年前葛雷的摯友Dieter Plage便已為此喪命,十年後葛雷又帶著荷索來搞,須知氫氣飛船除了結構及升力均不穩定之外,瀑布上方的氣流更是極不可測的危險因素,而荷索與葛雷畢竟相遇於彼此,儘管過程中兩人迭有矛盾摩擦,科技理性與浪漫意志亦時難相容,最終卻能在亞馬遜河上空升起一枚令人驚嘆不已的白鑽石,這不僅是幾近瘋狂的壯舉,更且是基於一種深層內化的詩意之信仰實踐。

片中最引人入勝的莫過於一位當地招募來幫手的西班牙裔「原住民」馬克安東尼﹝Mark Anthony﹞,他那未受現代文明污染的天使般的天真靈視,以及貫串全片的妙語如珠,簡直是荷索眼中的靈魂至寶!他在瀑布邊與荷索偶然問答的一段,差堪可為以上所有的詩意時刻下出最佳註腳──當馬克安東尼透過葉片上的露珠看瀑布時,露珠中的瀑布因光線折射呈現上下顛倒,理當懂得現代光學原理的荷索見馬克看得津津有味,不禁問道:「你從露珠裡看見整個宇宙嗎?」此時瀑布的轟轟然流水聲蓋過荷索的發問,但馬克安東尼卻置若罔聞,淡然應之道:「你聲如雷鳴,我無法聽聞。」﹝I cannot hear you for the thunder that you are.﹞

這簡直是我見過最素樸的詩人所吟出最美的詩句了!

我不是詩人,只好這樣注意:「白鑽石」是我2005年看過的最佳電影。

另請影迷注意:「與奇人相遇」將於「俄羅斯電影與文學影展」中放映,請見:http://www.twfilm.org/russi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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