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久以來,台灣電影最常見的兩個白日夢就是:沒拍過電影的影癡們總是妄想能當導演拍電影,拍過電影的影人們則總想拍一部像《臥虎藏龍》那樣令全球媒體叫好叫座的電影,儘管他們之中或許有人承認這是個白日夢,或者否認自己不曾做過這樣的白日夢。

然而,近來在公視重播的陳玉勳的《熱帶魚》,再次以國片難得一見的諷刺喜劇姿態出現,並坦言「獻給全天下愛做白日夢的人」,於是我們不禁要問:「究竟他是勉勵那些愛做白日夢的人繼續做下去,還是勸他們勇敢接受現實,別再做夢了?」

從劇情上簡要言之,我們看到一個還沒有足夠勇氣反叛家庭、反叛社會,只會躲在廁所偷偷抽煙,打打電動玩具的國三生阿強,面對聯考到來,家庭、學校與日俱增的壓力,只能以暗戀同校女生,寫一大堆遞不出去的情書來紓解(還不如他的同班同學敢拿刀割女人屁股,雖然有勇無謀連是男是女都分不出來)。正當最後一次模擬考完,成績超爛的他幾乎對聯考喪失奮鬥的勇氣時,因為一時的義憤填膺,以及比他同學有過之無不及的有勇無謀(這暗示我們的教育制度下的青少年不管做好事做壞事都沒有腦筋),他自投羅網地被綁架了。這個陰錯陽差使得他可能因此不必參加聯考,在心境上是一則以喜一則以憂;然而不幸的是這一票烏龍綁匪卻又視聯考為一等一的大事,不可偏廢,還督促他看書,最後寧願不要贖款也要他回去考試;在被綁的過程中還遭遇到偶像破滅的痛苦,其境遇之慘,真可說是世間無兩。

從另一方面來看,比起在學校挨打受挫的日子,被綁的那個月簡直就像在天堂:有吃有喝,唸書之餘,還可以去海邊潛水堆大便玩樂;之前的偶像破滅,新的暗戀對象馬上又出現,而且最後還有深刻的心靈交流;在這種狀況下被送回去,簡直無異於被送回火坑。

仔細看來,這部片中的每一個角色都是社會中的弱勢(當然,造型一次比一次爆笑的電視新聞播報員郎祖筠應該不算),由於生存不易,才會出此下策,導致一連串的爆笑,但爆笑的背後仍有深沈令人不敢或忘者如:阿娟,他是阿慶這一票烏龍綁匪家族中的么女,可說是弱勢中的弱勢;片中她的戲份不多,但每次出場都相當引人注意;她不同於其他角色的聒噪(尤以文英為代表),當別人都在吃喝玩樂、打牌、看電視、遊手好閒時,只有她在忙碌做事;除家事外還得去開青蚵做青蚵仔嫂,而她也因為家中環境限制而被剝奪了讀書的機會;更有甚者,在被送去高雄工廠做女工時還遭到男同事們輪暴的厄運。

導演陳玉勳把阿娟塑造成這樣一個令人同情的角色,卻在最後安排她說教似地對阿強說了一些不像是她這種女孩子會說的話,最後甚至勉勵阿強勇敢接受聯考,要他對自己擁有的一切心存感激!這樣的安排在我看來,的是敗筆!這種類似政府對人民呼籲的言辭,竟由一個弱勢中的弱勢角色發言,其感染力當更為可怕,使我們不得不質疑陳玉勳的反動(當然也有人認為他只是很真實地呈現出阿娟這種被剝削者無力反抗的宿命心境:我命苦,你命比我好,所以你要珍惜,好好努力……)。

陳玉勳以現實的素材交織出一個頗為荒謬的劇情,但看似荒謬不合理,仔細深思卻又發現此等荒謬幾乎天天都在我們身邊上演,因而當我們不斷因荒謬而發出爆笑之時,與導演也產生了共鳴。可惜的是結局太過開放,以致我們無法察覺導演在誇張卻寫實地反諷了這個社會對聯考扭曲人性的制度化設計之後,所要告訴我們的到底是什麼!是正告我們聯考的陰影籠罩每一個人,即使遭逢奇遇終究仍得面對這一關?還是說即使聯考制度殘酷,但像阿強這種青少年的純真幻夢仍然是聯考制度所無法吞噬的?這個問題再爭下去就是現實主義與理想主義之爭了。

這其實也正顯示出影像工作者在處理電視與電影作品二者時的心態差別:電影在大銀幕上播放,觀眾得全神關注2個小時左右,不受任何廣告干擾,所以很多時候在敘事上不需要用旁白來解決,過多的旁白反而會解消敘事的流暢感,甚至壓垮整個戲劇結構;電視就不同了,它在商業體制中受制於收視率,故每一集的節目,甚至每一段,都必須將理念意旨、故事的來龍去脈、角色的心境感情傳達得清清楚楚,不容觀眾有任何思考的餘裕,否則多數的觀眾就會轉台,戲的好壞口碑還沒來得及建立,收視率肯定先下滑,也不必期待還會有下一檔了。以《熱帶魚》此段為例,正是導演從做電視轉成拍電影,對作品的思考卻仍受到電視製作方式綁縛的明證,只要令阿娟把熱帶魚送給阿強就好了,這個舉動就足夠感人、足夠說明她也是和阿強一樣愛做白日夢,看得到嘉義東石沿海有熱帶魚的人!

而事實上台灣電影本身一直受此問題困擾,拍電影是一個理想還是現實問題?不錯,《熱帶魚》這種寫實喜劇(有別於朱延平的通俗喜劇)比之《悲情城市》以來台灣電影的沈重與嚴肅,確實要令人耳目一新,然而陳玉勳與王小隸乃至民心工作室自電視劇《母雞帶小鴨》以來一貫的手法,卻讓本片看來像是一部類似的電視單元劇:一個接一個的趣味橋段,或是場景的(如沙灘上的巨便)、或是言語的(如綁匪一家勒贖的電話錄音)、或是情節的(如阿強同學於小巷中持美工刀割人屁股)、或是綜合的(如巨蛇娘娘),對白、旁白接得相當緊湊,正符合電視的媒體特性,以及此間觀眾長期以來所習於接受的敘事方式。然而創意固佳,剪輯卻明顯失之粗糙,這似乎是仍停留在手工業階段(不一定是壞事)的台灣電影特色。

陳玉勳以他的第一部電影《熱帶魚》,獻給全天下愛做白日夢的人,其實更好說是獻給他自己,他把自己的白日夢付諸實現,同時也讓有志於此的理想主義者發現:原來不需要大成本一樣能拍出獨特風格的電影,即使有一點粗糙,有一點像電視,有一點……

但是,每個人最後都還是看到了熱帶魚在城市裡游來游去,白日夢偶而做做好像也沒有什麼不好,不是嗎?

最後,附帶說一點,此片雖然粗糙,但是文英、東哥、林正盛等人精準(也很精彩)的演出,使本片加分不少,值得鼓勵。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686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6)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