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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看了一部由勞勃迪尼洛主演的電影《千鈞一刻》(15 Minutes),看完之後卻讓我想起1994年奧利佛史東導演的《閃靈殺手》(Natural Born Killers)。以兩片呈現的內容題材而言,後者顯然具有絕對的討論空間。

《閃靈殺手》可說是比利時黑白半紀錄片《人咬狗》(Man Bites Dogs,1992)的好萊塢版,暴力、血腥不相上下(後者似乎更直接、更突顯,但兩片都已到了令人作嘔的臨界邊緣),卻更加炫惑,甚至混亂。它不像《發條橘子》(Clockwork Orange,1971)那般冷靜、具說服力(奧立佛史東當然不像庫柏力克那麼沈得住氣);也不同於《我心狂野》(Wild at Heart,1990)的極度剝削(如此也突顯了大衛林區的能力極限)。

史東有他自己說故事的語言和風格。

MTV式的剪接方式、畫面快速變換、搖擺晃動的運鏡、幾乎不用長鏡頭,在在挑戰觀眾耳內的平衡構造及胃腸蠕動的官能運作極限。由於是好萊塢(不要忘記這還是一部主流體制內的商業電影,不同於《人咬狗》這種「另類電影」──Alternative Cinema),所以打著感官刺激的招牌就可以極盡炫惑之能事,時而黑白,時而彩色,偶而還來一點《羅賓漢》式的希區考克。在這樣無盡的炫惑底下,有多少觀眾能感受、察覺到昆丁泰倫提諾(本片編劇,他後來導演的《黑色追緝令》於94年奪得坎城影展金棕櫚獎,也是一部灑狗血的大暴力片)以及奧立佛史東的拍攝企圖?能捕捉到多少暴力的本質,以及對資本主義大本營的美國社會現象批判?

既然主題是暴力,我們就來看看片中的暴力:史東在片中呈現出三種暴力形式,第一種就是最典型、最容易為一般人所認識的肢體暴力。在片中以亡命天涯、無動機殺人的男女主角米基和梅樂為代表,他們自稱「天使」、「天生殺手」,總共殺了52人後被逮捕,若加上片末監獄暴動的傷亡人數,恐怕超過百人。這種原始、赤裸、血腥的暴力最被大多數人所排斥、譴責,認為是罪惡,不容寬貸,因他們加害無辜(Innocent),並且沒有任何理由地,以殘忍無人性的手段危害他人的生命財產。令人注意的是男女主角令社會髮指的行徑卻受到青年男女的崇拜,認為米基和梅樂又帥又酷,並且他們同聲宣稱自己「尊重生命」(這不正顯示媒體的力量?)。

第二種暴力的形式則是如托爾斯泰在一封致甘地的信中所言:「所謂暴力的種種形式是:政府、法院、軍隊、被認為必須受人擁護的機關。」簡言之,也就是體制暴力,而軍、警通常便是這種暴力的施行者,他們聽命於這個國家機器運作體制的上層機構,對任何危害體制正常運作的力量施以打擊、抵抗並消滅之。在片中以和獄囚、罪犯、流氓看來沒什麼兩樣只多了個警徽的惡刑警傑克,及卑鄙、猥瑣的典獄長(在此特別為湯米.李瓊斯的演技喝采!)和他的手下為代表。這種人被一般人(指認同或至少順服於體制威權之下的人)視為正義的化身、公理的代言人,但是一但主事者心存邪惡,使這種力量為惡魔(Demon)所掌握,則它所殺的人將遠超過米基和梅樂;更有甚者,它將逼使更多本來無辜的人以肢體暴力來「自力救濟」,製造出更多的米基和梅樂。

這兩種暴力其實相生相剋。米基和梅樂只是「自力救濟」的一個極端、激進的代表,不承認任何順服於體制運作的人是無辜的,每個人若不和他們一樣,就是體制的幫兇,因而人人有罪,可任憑己意開槍射殺或凌虐致死,他們認為自己才是正義,所以大言不慚稱自己是「天使」,強調「尊重生命」、「愛可以消滅惡魔」,在連續開槍打死52個人之後。由於這種思想邏輯,才造成米基和梅樂的無怨無悔、態度強硬認為自己「替天行道」,除了那第52個受害者之外,其餘皆該死。

那第52個受害者是一個印第安老頭,他在米基和梅樂被警方逼至荒野流浪時收留了他們,給他們食物,安頓他們,但米基卻在睡夢心神恍惚之際胡亂開槍,不意將他射死,米基又驚又悔,梅樂哭鬧著指責他殺錯了人──因為這個印第安老頭不是體制內的人!印第安人在美國是典型的制度暴力下的犧牲者,美國的資本主義民主體制儘管被認為是相當健全的政治體制,但終究不是為了印第安人這種美洲原住民的需求及福祉而設,直到今天,印第安人的處境仍然遭到相當的打壓,種族問題更是美國這個民族大熔爐最嚴重的內政問題。

這個小插曲使得影片前半部瘋狂殺人的米基和梅樂在觀眾的心目中逐漸轉變成有良知的受害者。而惡刑警傑克和典獄長除了想盡辦法「聚而殲之,除而後快」,別無他法,也突顯體制的僵化及窘迫,一旦出現漏洞,如片尾的監獄暴動,所有受壓迫的人一齊反彈,則衝突升到頂點,人命賤如螻蟻,更別談誰有辜無辜。

但是奧立佛史東不以呈現這兩種暴力形式為滿足,他還呈現出第三種暴力──媒體暴力。這是一種更可怕的暴力形式,它暗中操縱著所有人,沒有人能離開它的影響範圍,攝影機的威力更甚於白朗寧及AK-47,連典獄長也不敢得罪它,米基也向它妥協,希望藉助它的力量脫身,這樣一種不受制約的暴力才是最可怕的。

「閃靈殺手」就是呈現出這三種暴力形式互相影響、互相衝突的現象。片中每一個人心中都有惡魔,各自掌握著所能運用的力量向其他人攻擊、施暴。男主角米基自幼就生在一個暴力家庭,女主角梅樂更遭受父親的性虐待,可以說都是典型的父權體制下的受害者。當米基把梅樂的父母幹掉之後,他們高興地對梅樂年幼的弟弟說:「你自由了!」之後連續地瘋狂殺人,起先殺得罪他們的人,殺警察,然後殺無辜的民眾,在殺了那印第安老頭之後被逮捕,然後媒體介入,讓兩種暴力在攝影機前發生衝突(多像2100的李濤,總是邀請兩造在攝影機前發生衝突,這才合他的媒體利益!),結果衝突到失控、不可收拾的地步時,本來拿攝影機的也拿起了槍桿瘋狂地殺人,挑起暴動的節目主持人最後在攝影機前被米基和梅樂亂槍打死,自己也嚐到苦果。

這種情境使人感到恐懼,並非恐懼史東的拍片手法過於血腥、寫實(事實上,他還用了許多電視肥皂劇的手法以降低寫實性,且更加深諷刺性,相同情節在《人咬狗》中的血腥程度,足可使李濤之流的媒體從業人員深自反省!),而是恐懼人類自我反省的能力正逐漸喪失,媒體原是一個社會自我檢視、自我反省的力量,但若連媒體本身都無法自省,甘於服從資本邏輯而汲汲趨利,那麼這個惡魔的力量將強大到難以估計,到時何止人咬人、狗咬狗,終將人狗相噬,世界大亂。在這樣一種混亂不安的後現代社會,我們不能期望出現第四種力量來制衡,因為如果不懂得自我反省,那第四,甚至第五、六、七、八……種力量,都不過是暴力的另一種形式罷了。

廿一世紀媒體的力量將更為強大,這是最令人憂心的事,因為在大量資訊及影像包裝的華麗外衣下,人們將更難發掘真相,找到真理。因此史東在片中沒提到「正義」,也沒有任何代表「正義」的形象,他把它丟出銀幕外,但我懷疑有多少觀眾找到它。

相形之下,同樣是探討媒體暴力的《千鈞一刻》,其觀點顯然失之平淡無奇。在以暴力為題材的電影中,奧立佛史東的《閃靈殺手》仍然具有相當的代表性及不可超越性。

一切暴力的終結在攝影機關機之後,正義及真理在攝影機鏡頭之外,自由主義的前提又多了一條:「關掉攝影機。」(Cut off the video.)這正是文明的悲哀,人類的命運走到這一步,任誰也免除不了有形、無形的暴力陰影;走出戲院,街邊路人正圍觀著一堵電視牆,原來2100正實況播出「老少配」的兩造及親友的現場對談,不禁想到台灣總有一天也會被逼出個「閃靈殺手」,該死的昆丁泰倫提諾,該死的奧立佛史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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