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城市需要灌腸。(This town needs an enema.)──猜猜看這是在哪一部電影裡、誰的名言!

去年11月中去了一趟香港,始終找不著一個對的時間,或者說一個對的心情,把香港之行的許多觀感好好做個整理,直到我看到了陳果的香港三部曲之二《去年煙花特別多》(The Longest Summer)。他的首部曲是《香港製造》。

就像香港旅遊協會所廣告的,當你乘纜車登上太平山頂,放眼所見的的確確是「億萬金元巨制的堂堂燈火」,這似乎是每一個觀光客必然安排的行程,而它也確實壯觀。

香港島其實山地面積遠大於平地,侷促於平地上的高樓於是特別高聳密集,幾乎要與山頂齊,山頂住的都是有錢人家,畢竟把所有人踩在腳下是這些有錢人的願望。從太平山頂看香港,這城市的虛假表象全都暴露在我腳下,光是那幾天東方日報、蘋果日報的頭版頭條就可以見其端倪:「釋囚狂斬妻兒」、「╳報記者深圳遭劫殺」、「女教師染髮變豬頭」。看看這個城市已把人心扭曲到何等變態的地步!尤其壓迫人的,是它的居民幾乎無處可逃,一離開家門,到處都是商店逼你消費,每個人都被這一切隨著消費行為而來的貨幣機制:銀行、金融中心甚至高利貸等合法的或地下的經濟網絡套牢,你就算到了山頂也擺脫不了,山頂有更大、更豪華的Mall,只要有錢你可以買到一切,除了鳥語花香。

我當然也不落人後地買了一些小玩藝兒,準備回來分送好友,表示我見識到了香港那最壯觀的,同時也最腐化的一面。現在的香港,已經不是那個蔡元培埋骨長眠、魯迅來為青年講學、許地山做中文大學文學院院長的香港了,現在的香港,是舞照跳、馬照跑、解放軍不解即放的古惑仔的香港。

四天三夜的香港行裡最令人難忘的經驗,是從中環坐戶外電梯(就是把百貨公司的電扶梯搬到戶外去)到半山,那種看著街景,視線緩緩上升的感覺彷彿置身電影,尤其是從皇后大道中(Queens Road Central)到荷里活道(Hollywood Road)中環警署那段,旁邊的斜坡很像是成龍在電影《奇蹟》的末尾高潮戲中,被柯俊雄的福建幫手下追打的那個場景。

上到最頂,不願走原路下來,就順著干德道(Conduit Road)一路往下走,繞了一個大圈走到西環的皇后大道西(Queens Road West)。下到西環老社區以前沿路都是高級住宅,路上只見得到四種車:BENZ、BMW、Bus and Taxi。再從西環、上環一路走回中環(記得《A計畫續集》裡的鎮三環,鎮的就是這三環),起碼走了十幾公里,雖累,但看看西環的老房子老店面賣著大哥大新科技,以及招牌以廣東地方文字書寫的、乾乾淨淨一塵不染的傳統紙錢香鋪,也令人有莫名的滿足感──那是一個明明不識卻又似曾相識的城市,像一個煙花過後的殘夢。

就在上個禮拜,我記憶中的煙花殘夢,被陳果給喚醒了。

1997,香港人口中的大限,光是那年他們就看了六次煙花。他們是香港人,也是駐港英軍,97香港回歸,英國政府不可能把這些華人英軍召回英國,只有解散,這些人旋即面臨失業問題。解散前英國政府承諾安排轉任公職,較高階的軍官猶可,這些華人士兵就沒人理了,以致家賢這軍曹(即排長)及其手下幾名士官兵,從體制內的正規軍,一夕之間成為受過訓練的、對社會不滿的恐怖份子。然而他們其實也無處抒發此種不滿,因為沒有明確可以怪罪的政治實體:怪英國政府嗎?本來就只是聲明租借,你期望他們能怎麼照顧你?退休金照發,責任就算了了,何況他們其實還是不斷有介紹工作給家賢等人去interview。至於一個少尉排長能有多少退休金,以及他們介紹的是些什麼工作,就不是問題的重點了。英國政府仁至義盡,那麼怪中國政府吧?可是共產黨從未統治過香港,要他們負什麼責?怪整個香港社會嗎?要怎麼說呢?比他們更慘的大有人在哪!怪來怪去都不對,最後只好自我解嘲怪清朝政府租借期限不簽長一點,這樣就不會由他們這一代來承受這種後果了。這是歷史的荒謬,也是最絕望的控訴!

終於,總算找到一個可以理直氣壯的開刀對象了:英國銀行。英國太小氣了,靠著香港賺了99年,吃乾抹淨,退休金卻只給那麼一點。於是家賢受了涉足於黑社會的弟弟家旋的鼓動,決定帶領弟弟及昔日袍澤打劫「渣達銀行」。在一個暴風雨的下午,這些從未打過仗的軍人,拿著假槍,決定為自己打一場真正的戰爭。荒謬的是,有另一票劫匪搶在頭裡先得了手,兩票人馬在銀行門口巧遇,加上趕到的香港警察,一場混仗之下,家賢這邊死了一個兄弟,錢卻落在他們手裡。但部隊的紀律及兄弟袍澤之情也阻止不了黑暗人性,最後,黑社會老大阿榮,利用家賢與兄弟們之間的懷疑猜忌,殺了人,奪了錢。不明所以的家賢和剩下的幾個兄弟卻只能在6月30回歸大典那晚,面無表情地看著青馬大橋上燦爛而虛幻的煙花。

於是那些活著卻拿不到錢的兄弟們不再信任家賢了,也開始摒棄家賢的復仇意念及價值觀:「別老想著幫兄弟報仇了,這年頭,還是多考慮考慮自己吧!」始終找不到仇家的家賢憋著一肚子氣無處發洩,在餐廳中被兩幫持刀械鬥的古惑仔激怒,他起身痛扁其中一名古惑仔後挨了一記黑槍,倒在血泊之中,絕望的眼中,是另一場血光交織成的煙花。

經此重擊而失憶的家賢在飲料公司做搬運工,他的人生變得乾坤清朗、簡單愉快,再也沒有仇恨血拼,而難道只有如此才能在香港生存?我看到那一幕:當家賢家旋兩兄弟因劫鈔一事在阿榮家裡被修理了一頓之後,從阿榮位在半山的豪宅中走出來,就在干德道(Conduit Road)上兩人道別,然後家賢從路旁階梯走下到羅便臣道(Robinsons Road),在那兒上了阿榮女兒開來的BMW……那條路我兩個月前才走過的!它是如此地真實,竟令我在這裡迷失,讓我把電影和真實混淆,我感覺就在家賢身邊目睹整個悲劇發生,甚至也令我感覺香港的種種光怪陸離也在我眼前發生,像煙花一般,爆開一個又一個爆開……

於是我可以了解陳果的寫實風格,原來可以犀利到令一個只去過香港一次的人產生這麼大的震撼。更別提對香港當地居民會有什麼衝擊了。當一群面帶著「殘酷的」稚氣的青少年在你面前持刀狂斬;當一個人對一個抽煙的狂妄小太妹看不順眼,竟然可以把她從行進中的雙層巴士上丟下去,還贏得全車乘客的鼓掌時,你不會覺得「釋囚狂斬妻兒」、「╳報記者深圳遭劫殺」、「女教師染髮變豬頭」是些什麼了不得駭人聽聞的事!

這個社會已經麻木不仁到了這種程度,成年人要靠著對過往的「失憶」才能生存,年輕人則完全沒有希望,充滿虛無的叛逆,自毀也同時毀人。陳果要我們透過被家賢開槍射穿臉頰的古惑仔臉上的彈孔去看那個香港最長的夏天,我卻在戲院裡看到我們台灣自己的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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