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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九九」還是表坊?


「創作社」的最大問題出在製作,這卻剛好是「九九劇團」的最強項。光看「九九劇團」的四位創始團員:陳立美、陳立華姐弟,以及趙自強、劉亮佐,就知道這樣的組合其實在某種程度上已可說是藝術學院系統結合「表演工作坊」的延伸,而且這四位台灣劇場的中生代菁英,其表演及製作經驗已經不僅止於劇場,甚至與電視的戲劇製作環境也有相當密切的關係。

他們的創團作品「誰家老婆上錯床」,是改編自英國劇作家雷.庫尼(Ray Cooney)的「Whos Wife Is It Anyway?」。導演楊世彭是香港話劇團藝術總監,90年代「表演工作坊」的幾齣改編戲,如「不可兒戲」、「推銷員之死」、「戀馬狂」等都找了他來執行編導工作。

主角則找來了和賴聲川因理念失和而從表坊出走的李立群,趙自強、陳立華和劉亮佐也親自上陣(後者甚至在舞台上背部全裸演出)。

當然,不可避免地,他們也找來一位電視圈的知名藝人跨刀助陣──至少和王小棣合作過電視劇「母雞帶小鴨」,在沒拍寫真集之前尚被視為有潛力的清純少女季芹。(拍了寫真集之後身價不升反跌也算是一種奇蹟)

此外,出身於「表演工作坊」的陶傳正,以及同樣來自藝術學院系統、如今以「阿扁分身」紅透半邊天的唐從聖,也各自軋上了一角,唐從聖當時甚至以資歷尚淺,只能飾演一具沒有台詞的屍體。

看到這樣的改編劇本、這樣的編導演組合、這樣的製作模式,如果叫人猜猜看,我想稍有劇場經驗的人都會認為這又是一齣表坊的新戲。

就劇場而言,由表坊這個主流劇團15年下來所發展出的製作模式已經被證明可以吸引到一批有錢有閒又自認有點品味的中產階級,他們需要更深沈些但又不能太艱澀、更刺激些但又不能太前衛的娛樂。電視對他們而言太過粗糙,好萊塢的電影則太過普羅,不是好萊塢的他們可能就看不懂,或是無法忍受解讀時的折磨,對他們而言,劇場是另一種更具特殊魅力、更神祕的逃逸場所。

能在舞台上現場演出的演員,基本上已具有相當實力的演技,如果又是個知名劇團的大製作,即使票價高到800、1000也不會覺得划不來。有這樣一批支持群眾在票房上撐著,可想而知當表坊走到某種瓶頸再也走不下去時,就會有類似的劇團依循著已經開好的路子去卡表坊的位子。

坦白說,我認為九九劇團正是如此,而且目前為止表現得還算不錯。只是對表坊的製作甚至行銷模式該有的批評,九九劇團也沒能逃過,他們用一樣的方法不斷重製、再生產這類所謂作品(我認為比較準確的字眼是文化商品),問題是此類作品經過不斷複製,其藝術價值何在?我們該如何評估?

說它是台灣劇場的好萊塢?還是用「後現代劇場現象」一語道盡?

※成也表坊,敗也表坊!

擺在面前的榜樣還是表坊,表坊如今最為人所稱道的作品,恐怕還是要屬他們在創團之初的那幾齣戲:「那一夜,我們說相聲」、「暗戀桃花源」、「圓環物語」以及「這一夜,誰來說相聲」等戲。

不僅製作(丁乃竺)水準一流,編、導、演的核心陣容(李國修、賴聲川、李立群)在當時都強得無話可說,只是人事不能盡如人意,李國修首先因理念不合離開,並自創「屏風表演班」,一個人堅持本土創作不搞翻譯,做得有聲有色,至90年代其重要性已經超越表坊;第一屆的「巫永福獎」沒給賴聲川給了李國修,也足使他揚眉吐氣了。

賴聲川引進的「集體即興式」的創作方式雖然給台灣劇場帶來前所未有之新風氣,但在李國修出走之後,表坊的創作劇本立即出現很大的漏洞,這大約是賴聲川始料未及,他之後只有不斷翻譯改編國外劇作家的劇本,這也是表坊走上窮途末路的開始。這時期賴聲川漸漸退居更幕後的總監位子,表坊的核心製作及編導陣容轉到陳立美、陳立華姐弟身上,偶而還能推出即興創作的作品,如:「回頭是彼岸」、「紅色的天空」,勉強維持著一定水準,核心演員李立群自然是票房的保證。

※李立群為何被惹毛了?

賴聲川自己還老飯新炒,把「暗戀桃花源」拍成舞台劇電影,結果也不如預期,已故的法國導演路易馬盧,曾把一個劇團排演契柯夫的劇本「凡尼亞舅舅」的過程,拍成一部真正的舞台劇電影「汎雅在24街」,如果你也看過這部電影,你就會明白為什麼「暗戀桃花源」的電影語言貧乏得簡直令人不忍卒睹。

到了後期,表坊靠著搬出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義大利喜劇作家達里歐.弗的作品,以及新一代的實力派演員趙自強的加入,才又勉強撐了幾年。

在電影搞不成,表坊又明顯走下坡之際,賴聲川、丁乃竺夫婦居然跑去和超視合作,搞了個電視直播劇「我們一家都是人」,自比「清流工廠」,想跨足電視圈,配合有線電視的急速擴張,另創新天地。

這下可把李立群給惹毛了,李立群做為一個傑出的、橫跨電影、電視、劇場三棲的知名演員,已有近30年的資歷,深知電視製作環境有多麼惡劣、粗糙、荒謬與不堪,賴聲川從未碰過電視圈,也未曾想過有線電視擴張會給這個原本已經惡劣不堪的製作環境帶來多少更惡劣不堪的影響;一個有理想、有抱負的劇場工作者,怎麼會想捨棄舞台,改搭有線電視的便車呢?

如果說賴聲川看到的是一個新的媒體,具有承載或結合某種戲劇形式的機會與可能性,想去搞個實驗,這也不是說不過去,但李立群不是和我一樣在座位上看戲的觀眾,他是演戲的,如果這是個實驗,他就是白老鼠了,作為一個老資格的傑出演員,李立群的判斷力以及他為了自己的主體性可能在實驗中遭到抹殺所做的抗拒,已經隨著「我們一家都是人」的落幕而獲得了證明,他的選擇是對的。

現在賴聲川大約醒悟到何謂「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了,他支持了幾個他在藝術學院所教導的e世代學生,成立所謂「外表坊劇團」,表坊之外還有「外表坊」,就像百老匯之外還有「外百老匯」,以及「外外百老匯」,所以以後如果「外表坊」搞得好,可能也會出現「外外表坊」。

※「九九」要做成熟的「外表坊」,還是抄小道的表坊?

看完了表坊的滄桑與興衰簡史,其未來如何,身為觀眾的我們,只有等著慢慢看了。

但是對於「九九劇團」的前景,坦白說還是令人捏一把冷汗的,因為它的問題與表坊一模一樣,如何能不重蹈覆轍,實有賴其核心份子的努力。

如前所述,「九九」的創團之作「誰家老婆上錯床」是一齣改編作品,改編得其實相當精彩,配合本地政治社會現實,多少已嗅不出改編的味道了。何況我也不反對改編劇本,只是這種方式並非劇場創作的唯一道路,搞劇場的人如果自己不嘗試進行原創劇本,而以改編為專務,心態上便總是難逃抄小道、搭便車的譏評:「雖小道,必有可觀者焉,致遠恐泥,是以君子不為也。」

其目的更恐怕只是撈一票而已,尤其劇場編導人才難覓,楊世彭老先生今年已經70好幾,人又遠在香港,你還能期待他改編出多少外國劇作家的好戲?看到「九九」今年2月推出的第二齣作品「今晚菜色如何,娘子?」,我真是一則以喜,一則以憂。

喜的是這是齣12年前我錯過的好戲,而今居然重演,並且主要的編導演組合簡直是原班人馬;憂的是「九九」以一個新劇團,第一次推外國劇本,第二次推老劇本,這個劇團第三次要推什麼樣的劇本?(據「今晚菜色如何,娘子?」節目單上的預告,第三次推的還是改編自雷.庫尼的劇本「見錢眼爆開」“Funny Money”)

憂的事暫且不提,先說說喜這邊。

鄧安寧、陳立華、趙自強、蕭艾合搞的這齣「今晚菜色如何,娘子?」,1988年底是由前三者加張艾嘉的組合,當初藉著清末四大奇案之一的「楊乃武與小白菜」,在舞台上以一塊屏風分隔古今,就玩起翻案的遊戲來了。

歷經12年,如今重演,幾個演員的演技更為純熟,製作也更佳,是以此戲現在看正是時候,即算張艾嘉的角色由蕭艾替補,以她的演技,絕不會因此而減損了看頭,甚至是有增無減。這麼一齣黑色喜劇,演員又都演慣了電視短劇,雖然嚴格講胡鬧討喜的成分居多,但未始也沒有一些檢討男女之間性道德的觀點在裡頭。比如為小白菜翻案雖合於現代倫理,但現代小白菜的結局卻是老來坐在輪椅上,孤零零地懷念現代葛小大的瑞典A片!此戲以古諷今,雖然兩面俱現,但古戲有古戲的氣氛,今戲有今戲之荒謬,實令人驚豔!

尤其趙自強既扮古之楊乃武,又扮現代葛小大(古為偷人者,今日人被偷),與鄧安寧既扮古之葛小大,又扮現代楊乃武(古時人被偷,今為偷人者),兩人時而交錯,互相扮演不同時空的對方,強弱之勢在同一舞台瞬間互易,與因果報應的道德教訓深刻呼應,加上蕭艾所飾之小白菜,不分古今同時偷人,不僅加深角色之象徵意義,同時還須瞬間轉換古裝時裝,更增舞台趣味!

當中葛小大向郎中買毒一幕,今古時代不同,人心同樣險惡,竊以為全劇最引人之一段,到底是認真的創作!

在一個黏稠的雨夜看完此戲,整個人心突然也變得黏稠起來……

※「狂講」也是戲?講起來要人命!

除了這兩齣戲之外,「九九」其實也有一些小小的嘗試,如99年7月推出的「九九狂講首部曲」,以及今年8月推出的「九九狂講二部曲」。

只是依我看來,這種玩法只能說是電視演員在舞台上混飯吃的演出。

我甚至不認為這樣的演出叫做戲,只能說是幾段Talk Show串在一起罷了,也與傳統相聲完全無關。幾個主要演員如:郎祖筠、趙自強、鄧安寧、劉亮佐等人,不去靠著他們熟練自然的演技,去構思完成一個完整的劇本,卻只靠著他們平常在電視演出上練來的嘴皮子工夫,搬到舞台上耍著玩,又不能一個人從頭到尾耍兩個半小時,於是東拉西找了一堆廣電演藝人員,如蔡燦得、聶雲、星星王子、寶島美少年等,以及一些舞台經驗還不錯的的劇場演員如王娟、范瑞君、鍾欣凌等人,大家輪流上台「狂講」,沒有角色扮演,沒有故事與身分認同,只以自己的真實身分講述自己的平日所見、生活趣味、或討論編出來的笑話,除了博觀眾一笑之外,我看不出這樣的演出對劇場有何真實深刻的意義。

製作人陳立華說:劇場表現的主導核心已從「劇作家本位」、「導演本位」,重新回歸到「演員本位」。先別論這幾個本位之間的大小輕重有何差別,以及這幾個不同的創作理念如何運作等問題,只消從演員的表現來印證,恐怕只有鄧安寧在「九九狂講二部曲」裡的「超級怪叔叔」一段,才能符合陳立華的「演員本位」說。

鄧安寧薑是老的辣,他將自己與身陷中年危機的超級怪叔叔角色融而為一,彷彿那怪叔叔的諸多怪論新語便是鄧安寧自己在真實生活中的真心告白,但他又能從角色中抽離自己,在現實與虛擬的角色身分中遊走自如,而且又有統一性,告白也強而有力,撼動人心,不純是搞笑而已。

一個演員要磨練到這樣的地步,恐怕才有資格從事陳立華所謂的「演員本位」說,隨便抓一個裡子不多的演員上台,「講」了半天,抓「狂」的可是觀眾哪!

※「九九」能否創作?

陳立華又說:「九九」的創作理念是「精緻喜劇」、「演員劇場」。

這下可真是坐實了「九九」的長處與弱點:「精緻喜劇」能算是什麼創作理念?這根本是製作人的行銷術語,正好凸顯「九九」的長於製作。

「演員劇場」我更是頭一回聽聞,劇場可以沒有劇作家、沒有導演,卻從未聽過可以沒有演員。既然如此,何須特別強調「演員劇場」?

難道「九九」以後都要朝「九九狂講」這種形式來努力嗎?

如此的確不再需要劇作家,也不需要導演,只要一個執行導演負責規劃指導演員的排演即可,這和早年救國團式的學生康樂活動,大家分組討論即興演出的短劇有何不同?

說穿了,這還是表坊的賴氏創作方法「集體即興式」的表演,只是換湯不換藥,以前是一群演員和導演一塊兒討論出一齣戲,現在是一個或兩個演員自己分別發展,導演淪為表演指導,連討論都省了。

陳立華是賴聲川的學生,如此傳承乃師理念也算令人大開眼界。

本來只想談談今年看的兩齣大戲「天亮以前我要你」、「今晚菜色如何,娘子?」,卻沒想到議論一發竟至如此方得收拾,不過不論是長於創作的「創作社」,還是長於製作的「九九劇團」,面臨的問題均非一朝一夕可以解決,原因是他們分屬兩個不同系統,前者是知識菁英劇團,後者則是專業菁英劇團,彼此聯繫很少,也缺乏更有力的整合,唯一能夠結合兩方長處的,恐怕仍屬李國修的「屏風表演班」,不過屏風也有屏風的侷限與困難,這裡不再贅述。

至於當看到報導,說阿扁總統受邀觀賞果陀年度大戲「看見太陽」,果陀的執行長林奇樓在謝幕時,向阿扁大聲疾呼,要求總統關心戲劇團體,阿扁於是上台與演員一一握手;古蒙仁甚至在人間副刊撰了一篇長文,說道:「我清楚地看到演員們的雙手,一雙一雙,用力地,顫抖地握住總統的手,感謝、激動之情溢於言表,有些甚至含著淚光……」

如果說劇團已經淪落到要用這樣的方式爭取來自權力核心的關愛,而不去反省、檢討自己的創作理念、製作方式;面對這樣的煽情演出,我只能說:與其「沈淪」,不如「沈寂」。

參考資料

1.「夜夜夜麻」劇本,1997,紀蔚然,元尊文化
2.「一張床四人睡」劇本,1999,紀蔚然,書林
3.「天亮以前我要你」劇本,2000,周慧玲,創作社
4.「亞洲的吶喊──民眾劇場」,鍾喬,1994,書林
5.「台灣小劇場運動史1980-1989」,鍾明德,1999,揚智文化
6.「跳舞之後,天亮以前──台灣劇場筆記1987-1996」,鴻鴻,1996,萬象圖書
7.「一張床四人睡」演出節目單,1999,創作社
8.「載不動四個人的一張床」,吳小分,1999,6,26,中國時報
9.「在劇場看見總統」,古蒙仁,2000,7,9,中國時報
10.「海潮音之聽海之心」演出節目單,1998,優劇場
11.「誰家老婆上錯床」演出節目單,1999,九九劇場
12.「今晚菜色如何,娘子?」演出節目單,2000,九九劇場
13.「九九狂講二部曲」演出節目單,2000,九九劇場
14.表演工作坊歷來演出節目單,恕不一一表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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