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喚起我們的想像力,且不知不覺地在我們心中展開一切意象。就這樣使我們緊緊地抓住實在。」

「每一首偉大的詩都具有不能為詮釋所化解的意義,它們僅能提供詮釋的方針而已。設若完全理性的詮釋是可能的,則詩成為多餘──事實上,最初就沒有真正的詩底創作,只不過是詮釋藉著這些無形又無法分析和化解的基本視觀,提高某些要素的可接近性,而使它們清楚地顯露出來罷了。」

「哲學最初是以詩的形態出現的。」

──亞斯培「悲劇的超越」

我得承認,我詩寫得很爛,尤其以現今這種白話詩的標準來看,簡直是爛到不行;但是另一方面,我仍然持續寫詩──因為生命中總是不可避免會出現「詩意的時刻」。

「詩意的時刻」也許是「失意的時刻」,也許不是,但就是因為這樣一種時刻出現,使你立刻產生一種想要寫詩的念頭,而你──如果你是一個真正的詩人,你就可以清楚地分辨出這與人到了年紀就想寫回憶錄的念頭有多麼不同。

相較於一個職業詩人──或者說,一個慣常以詩為其文字創作的主要形式的人,最令我羨慕的是其成詩與否總是能掌握在他們自己的手中;詩意貧瘠如我,則只能將一切詩的創作交給命運與上帝來決定,彷彿那種希臘悲劇(西方人詩的起源)的古老形式:每到關鍵時刻,合唱隊便開始唱歌;每當我面臨「詩意的時刻」,似乎冥冥中自有一股力量從我心中扯出一首詩來。從這個角度看,上帝可說待我不薄。

所以我永遠忘不了,大學時一位詩人學長所說的:「生活總是殘酷得令人想放棄生命,但生命卻美得叫人不能放棄生活。」以及卡夫卡說創作好比婦人分娩,你可以讚美她的嬰孩卻不能掀開床單去看她的滿身血污。

我希望經由這樣一種「不刻意去寫詩,而只願意盡情去生活以創造或等待那『詩意的時刻』降臨」的方式,能逼使我與文字之間達成某種真誠的互動關係──我們都知道「作文」這玩意兒有多麼虛偽做作,不是嗎?但這樣的寫詩方式多年來卻替我創造出一個極為私密、非常自我的空間,我若非以真面目不能存在其中;連帶地使我在面對己身以外的所有事物也都能維持某種程度的真誠(不可能有人寫詩時是波特萊爾,寫小說時卻是托爾斯泰吧?),也許有人可以很快地對此下一個「原來寫詩不過是一種反社會化」的結論,但我一路走來,愈覺得這是場我以一己之意志去對抗己身以外之宇宙諸意志的戰爭,這點若要細說下去,恐怕就得搬出我的宇宙論及形上學來了。

這種創作上怪異的自我堅持,必然使得我成為自己詩作的唯一讀者(或許加上我作詩時感情上所投射的對象),我輕易不公開我的詩作也肇因於此:要我公開我的詩作無異於公開我正在血泊中混戰的生命,而與我混戰的對象卻是無形無相的,不相干的讀者可能會因此認為我就是唐吉軻德之類的荒唐武士、悲劇英雄。既然不可能有人來加入與我相同的戰鬥位置,那麼我這樣貿然公開豈不是一種敗德呢?

或許我應該嘗試一下敗德的滋味,到底那「詩意的時刻」已經很久不曾降臨我身上了……


麥田群鴉──悼文生.梵谷(1853,3,30~1890,7,29)

捲落一野麥穗的金黃
暴風橫掃大地
動搖如母親即將分娩
混亂的胎息失去規律
山雨顯然欲來
藍與黑逐漸堆積
壓迫四周沈重的空氣
悲傷一點一滴
貫進我充滿紅色夢囈的眼睛
我以顏色顛覆世界
玄黃如此分明
漫天烏雲蓋頂
群鴉以落葉飄零的姿態
八方飛去
我呀然怵目心驚
崎嶇的小徑赤裸著褐土紅泥
暗示著苦痛的永無止境
我知道這一切都不可抗拒
當流星劃過天際
落在安靜的麥田裡
誰能夠明白
(真正的明白!)
這世界無言的美麗
失魂落魄的鴉群哪!
你們身負雙翼尚自無法逃離
死亡來臨前的風風雨雨
我在油彩與畫布之間尋求通往
生存真理的唯一途徑
在風雨之間渴望
聆聽群鴉鼓噪的絕然孤寂
心中何曾得享片刻寧靜?
我突然感到一股不尋常的莫名恐懼
來自我的雙眼
這世界竟已變得污濁
使我無法看清
就在眼前四散紛飛的鴉群
如果烏雲已然將其吞沒
為何我仍聽見它們嘎然振翅的抖音?
我早已無法忍受模糊
矛盾與不安的無窮無盡
於是我終於決定扣下扳機
結束我燃燒已盡
再也無能為力的生命

──’92,11,16作
「麥田群鴉」,梵谷之遺作
其完成此畫後,以手槍自殺
兩日後不治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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