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世紀之末創新世紀的台灣16mm影片


當一個大眾媒體一旦被取代後,它只能成為藝術或者死亡。──Marshall McLuhan

98年金馬獎創作短片類獎項入圍名單無故從缺,這些短片創作者不甘失去接受觀眾檢驗的機會,於是聯合起來舉辦了第一屆「從缺影展」,以抗議政府粗糙短視的文化政策。為了支持這項行動,我也卯起來把影展的十部短片全部看完,除了一部香港的「背叛」是35mm的短片之外,其餘9部台灣本土創作者拍的短片全都是16mm。

相較於製片成本低廉、容易操作與拍攝,並有「真正的地下電影」之稱的標準8mm而言,16mm顯然是一個花費較多、也更專業的影片規格。但是面對非高度集中技術、資本不能完成製片的市場主流35mm電影,16mm影片卻又取得了某種較佳的位置,在創作上它具有相對來說更高的實驗性及自由度,又不致像人人隨手可拍的8mm那樣易流於資本主義社會的垃圾(尼可拉斯凱吉的那部「8釐米」從某個角度而言可說是主流35mm電影為抗拒8mm地下電影所做的妖魔化行徑);它同時更是多數影像創作者在進入(那要命的)35mm電影的拍攝之前,一個可能最具原創性的習練經驗。因之,拍攝16mm經常成為某種過渡:若不是在其中玩出創作之實驗性及自由度的興味出來,而從16mm轉而遁入地下成為一個真正的地下8mm電影攝製者;就是經由16mm的習練經驗而進階成為市場主流的35mm導演。

從這個角度出發,我們才赫然發現拉斯馮提爾「95宣言」(Dogma95)的第九條:「影片規格應是標準的35釐米」,和其他原則有著某種程度的衝突;這標示出拉斯馮提爾的戰鬥位置其實還是在主流規格之內,遂也造成「95宣言」運作不下去的原因之一:如果嚴格遵守不使用沖片技術及濾鏡、禁止採用特殊的打光、攝影機應該手持上肩等等這樣的拍攝原則,表示對於影像呈現在銀幕上的畫質並非最重要的考量,愈接近素樸式的美學表現愈好;那麼堅持使用35mm的意義何在?尤其35mm攝影機何其笨重,簡直是扛砲打鳥,器不稱手。這些實際拍攝上的限制將會對導演本身的拍攝意念進行反向的干預,創作的自由度相對而言便只能不斷地縮減。除了避免自外於主流影片發行體系的現實考量(奇怪「95宣言」不是一種理想嗎?)之外,我看不出這條原則有任何的進步性。

讓我們回頭來檢視這「從缺影展」的十部片,雖然受到主流社會的忽略,但整體成績其實還算不錯,其中幾部令人印象深刻:

「一個開槍,三個全死」color,20 mins。是當年短片輔導金的得主,導演錢湘偉在影展當時人還在部隊服役。此片單一場景,三個演員,兩男一女,把一個三賊分贓的故事說得極為有趣,雖其中兩人是夫妻,但三人彼此互不信任,從兩兩持槍對峙,然後三人連環互制,撐到最後一人走火,其他人跟著走火,三人全死,誰也拿不到錢。劇本極簡單,演員也稱職,對話有張力,一點也不難看,這是第一個驚喜。

「再見春夢,再見」color,19 mins。導演李實衍應是文化大學的學生,全片在文化大學取景。此片呈現剛成年的大男生卻還未擺脫青春期的性焦慮,一路令人爆笑到底。這些性焦慮在校園內外到處瀰漫、充斥、浮現卻從來不曾被關注、處理,而這些學生以類似美國高中男生的青春性喜劇的方式把它拍出來,在令人爆笑之餘,不免令人驚覺我們的教育出了什麼問題,為什麼我們的已成年男女不懂得處理兩性關係?

「不遠的遠方」black & white,10mins。導演詹小維在芝加哥拍出這部非常意識流的日記電影,但卻不至淪為無病呻吟的喃喃自語。雖然長度只有10分鐘,前7分鐘只有影像、音樂,後面3分鐘才開始讓旁白出來,整部短片的力量由此呈現。在城市、街道、鐵路、車站等場景中,列車進站、離站、所有的乘客瞬間成為過客,創作者的旁白開始淡淡地說著一個朋友的故事:「日記就像是一個人寫的、寄不出去的信。有一個人不停地寫信給另一個人,但從未收到回信,有一天她終於收到回信,但從此她卻不知道能再寫什麼給那個人了。」而她自己現在就不斷地寫信給一個人,但很怕那人一回信,她也會發生相同的狀況。然後畫面上列車還是不斷地進站、出站,乘客上車、下車……非常溫柔,帶一點哀愁的女聲旁白,加上昏黃的色調、16mm的粗粒子,是很有詩意的一部片。(至以下網址可見本片片段:http://www.etat.com/news/etatnews/981218-3.htm)

「背叛」color,40 mins。導演崔允信來自香港,此片也是影展中唯一的一部35mm,粵語發音,英文字幕。同樣談的是人與人之間的信任問題,男主角看似另一男子的好友,卻將他的故事編寫成劇本而告訴另一位名叫阿Ann的女子﹝背叛之一也﹞。這男子懷疑妻子外遇,卻未加求證便給自己編織了種種理由,說服自己去找一個他10年前曾相遇過的女子並和她發生了性關係﹝背叛之二也﹞。事後男子告訴男主角,說他沒有任何對妻子不忠的感覺,但後來他卻意外地發現妻子其實根本沒有發生任何外遇。有趣的是男主角和他母親的關係,由於他一直納悶母親在他面前叨叨唸唸,不知她一個人獨處時是否也會這樣自言自語,於是他出門前在客廳架好一台攝影機偷拍自己的母親﹝背叛之三也﹞,回家偷偷放來看時竟然出現的是粵劇!這表示他偷拍被母親發現了,母親只是把偷拍的帶子洗掉重錄,並未說破。然後他不死心又再試了一次,卻在放來看之前意識到這種窺伺對母親來說與之前那背叛妻子的男子又有何不同?於是便停止了,也沒有放來看,而母親依舊只是淡淡地掃地,做她的家事,繼續叨叨唸唸。片子有點悶,但幾種背叛的方式卻十分耐人尋味,由此也可看出看似相當疏離的香港人,其實對人際關係反而具有更強烈的自覺意識。

「熱浪」color,22 mins。導演翁桂邦似是世新大學的學生,描述一個嗑藥青年受不了台北市的熱浪,最後在精神恍惚之下持槍幹掉了一個老外。雖然導演想表達這個城市中令人作嘔的一面,但可惜深度不足,只能淪為單一事件的敘述。

「橘子」color,18mins。郭樂興導演走實驗電影的路線,可惜看來是失敗了。全片似乎只是在玩一個形式的遊戲,導演模仿醫院風雲將人物對話的聲音用倒放錄音帶的方式使人產生詭異的感受,老實說這種玩法已經老套了。至於此片想表達的意旨也十分模糊:一箱會發出怪聲的詭異橘子,兩個主角花了半天功夫想查明怪聲的來源,結果不了了之,最後橘子變成一箱底片,片子就此嘎然而止。說超現實也不夠超現實,研究其敘事也看不出任何象徵或暗喻,實驗的結果應該是失敗了。

「趕一場電影」color,23 mins。導演鄭翔云。和「橘子」一樣,劇情介紹寫得很棒,但看到影像,還不如只看他們的劇情介紹。

「穿過空氣稀薄的荒原」color,55 mins。題材和片名看起來都很有架勢,導演陳宏斌似也是個學生,看得出他有強烈的企圖心,但是太過耽溺、太過一廂情願、太過無病呻吟,甚至太過做作:三個自認頹廢的青年,聞知90年代還有樂團主唱自殺(指涅盤樂團Nirvana的主唱Kurt Cobain於1994年的自殺事件),認為這是一種對生命的誠實,於是開始策劃一項為其致敬的活動,其中一個青年在毫無預警的情況下也效法Kurt Cobain自殺身亡,留下錯愕的兩位同伴。

這三個無所事事的青年,受家庭、社會所壓迫,積聚了太多能量無處發洩,而他們又認為自己對這個世界的真理已可完全掌握,因之對周遭的一切顯露出不屑的態度。但正是這種態度,使得此片變得褊狹可笑:不願去了解周遭的人事物,也就等於和世界斷絕往來;他們自以為對生命敏感,其實一點都不了解生命;他們生活上的頹廢其實不能說是頹廢,他們離真正頹廢的境界太遠了;每個人的對白裡充斥著自我耽溺的文藝腔,結果不過是矯造的哲學語言式的鸚鵡學舌。更扯的是他們對於涅盤樂團Nirvana竟一無所知,竟可因為聽說其主唱自殺而受到如此衝擊,其中一個還跟著自殺,這樣的人生也太容易解放了。

Eagles那首Hotel California的歌詞中有一句:「We havent had that spirit here since 1969.」(我們自1969年就再也不賣烈酒了。雙關語:美國自1969年就再也沒有精神了)。

這部片所欠缺的就是這個「精神」。不了解自己、當然無法掌握自己,所以耽溺、浪擲生命、自暴生命都是必然的結局,然而該怪的是他們領悟力不夠,也沒有面對生命的勇氣;還是怪上一代沒有把「精神」延續下去?

直到今天我還在思索這個問題。

「我愛流線型」color,32mins。導演夏紹虞將此片分成三段彼此互不相關的故事(短片還分成三段,真是……)。只有第一段比較有意思:一個青年想證明自己,「做個有用的人」,於是獨自搭火車到東北海岸看海(不知道這兩件事究竟有什麼關連?)。途中他看到一個身材不錯的美女便隨她下車,發現她是開雜貨店的,他進去跟她買了一包白長壽及一罐伯朗咖啡之後就走了(導演安排他買這兩樣商品倒是神來之筆)。他到了之後一直找不到去海邊的路,走了許久終於找到了,但路的盡頭卻被一扇大鐵門及一塊似乎寫著「閒人勿進」的牌子封了起來,他沮喪地回頭,坐火車回台北,沿途可以看到海時他反而睡著了,還做了一個夢,夢到自己找到了去海邊的路,看到了海。

這個故事何其可悲呀!他正是卡夫卡的那篇寓言「一種常見的困惑」裡所描述的那種人,他也許自認很有耐心,卻蠢到極點,費了那麼大的功夫,千里迢迢走得那麼辛苦,結果一扇鐵門、一塊牌子就把他擋住了,他不只無智也無勇,註定是個悲劇,如果不是他還有一點自我實現的生命力,就連悲劇也不是了。

第二段呈現的是一對幸福的男女在海邊奔跑。只看此段或許會覺得莫名其妙,但放在第一段後面,我恰好明白了導演想要表達的什麼。如果第一段要表達的是「踏破鐵鞋無覓處」,那麼第二段就是「得來全不費功夫」;如果第一段是「有心栽花花不發」,那麼第二段就是「無插柳柳成蔭」;如果第一段是「終日尋春不見春」,那麼第二段就是「春在枝頭已十分」。

第三段最扯,一女子上了一輛計程車,發現司機在睡覺,於是她也睡覺。待司機醒來發現她在後座,便搖醒她問她要去何處,她說要去墾丁,所有人都感到意外,最後他們在大街上跳舞,然後片子結束。我不知該如何解讀,因為連導演自己都說:「我愛流線型……我不太明白。」

「過客」color,30mins。導演韓保英,此片是藝術學院電影系第一屆的畢業作品,從技術層面而言,可說是這次影展之最,包含攝影、剪接、燈光、錄音,甚至中、英文字幕,都相當接近商業電影的水準,然而編導的表現卻是最明顯的缺點,這本來就是最難的部份。

片中主角老高是個下層階級的外省老人,勉強能夠維持家中妻子兒女的生活。有天當他接到大陸老家的來信後,歸鄉的深切期盼傷害了他這邊的家人,卻在歸鄉回來之後,他這邊的家人仍舊接受了他。

故事本身並不新鮮,但處理這樣沈重且嚴肅的題材,導演對社會的歷練觀察及對人生的了解體悟不夠,在很多情境上便只好胡亂安排。比如:老高在得知家鄉消息後,竟然在一個很隨便的情況下(出門穿鞋之時)隨口告訴了旁邊的妻子說他大陸原已有一妻一女,然後就出門走了。按說這種事隱瞞了四十多年,既然要說,怎會在這樣一種情況下當成日常瑣事一樣來說?如果是老高心中愧疚,不知該如何開口,於是只好找了這樣一個機會說完就走,以免面對妻子,心中不忍,這樣的安排還說得過去,但導演完全沒有把老高內心的掙扎表現出來,以致出現這樣一種荒謬的情境。類似的失誤在片中多次發生,導致破壞了片中最重要的感情這部份,也因此演員對角色的感情表達不出來,雖然他們很用心,但不能怪他們,這是編導的問題。然而無論如何,此片把一個外省下層階級家庭的狀況呈現出來,包括由於性別意識的差異造成家庭中女性成員的相對弱勢一再被凸顯,可以說仍是一部不錯的影片。

「從缺影展」既然是在一種抗議政府違反慣例行事的情況下,創作者覺得「被政府擺了一道」而「被迫」自行舉辦的影展,亦是一項臨時起意、倉促決定的活動,其內容水平自然參差不齊。然而即使這些影片在整體成就上的重要性可能根本微不足道,本文這樣一一評述,不僅是對這些影片的創作者給出一個負責任的交代,更重要的是企圖在台灣電影史上給「從缺影展」一個應有的位置。

「從缺影展」最重要的影響是:為16mm電影在台灣的發展起了一個頭,讓16mm電影的創作者不再只是泡沫式的單幹戶;他們雖然在主流市場被抹殺,卻沒有就此真的「從缺」,反而藉著這種方式取得一個粗具規模的發展基礎,讓一批為數不少的年輕學生開始接受非主流的16mm電影(如果那屆金馬影展沒有從缺,能吸引到多少會去看或者會去注意到這些短片的觀眾?),於是2年後,我們才有了更像樣的「純16影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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