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世紀之末創新世紀的台灣16mm影片


1999年10月,6位年輕導演,以「從缺影展」的模式,舉辦了第一屆「純16影展」。2000年2月底,原來的6部影片再加上2部新片,同樣的影展又辦了一次,並且在今年年初其中幾部影片還出了錄影帶上市販售;就在此文刻正書寫之際,忽又聽聞今年「純16影展」又要在10月中開辦,看了一下片單,有幾部雖已上映過,但對第一屆而言,這次是全新的作品。

這證明了台灣電影的年輕創作者,已經在向來由黑白兩道把持控制的電影界殺出了一條血路,進可攻退可守的16mm是他們最佳的利器、也是唯一的選擇。35mm的主流市場也許根本不看好這樣的影展有什麼前景(台灣戲院的放映機不接受16mm,要作商業放映還得先轉拷成35mm規格),但不可否認台灣16mm的氣候已成,並有愈滾愈大的趨勢。

細數第一屆的「純16影展」,包括3部劇情片、2部紀錄片以及1部動畫,雖然我只看了其中三部,但其整體水平比之「從缺影展」可說提升不少:

「三橘之戀」(The Love of Three Oranges),鴻鴻(閻鴻亞)導演的第一部電影。這是一部至今我所聽過受到最多人稱道喜愛,但其成就也最被扭曲的16mm電影,這一方面是由於劉季陵的傑出配樂增加不少觀賞好感,另一方面則可能是由於此片到處參加國際影展,新聞曝光最多、導演知名度也最高所致。

但事實上此片實在是被高估了:一個剛退伍的大男孩,在送披薩的工作中遇到了前女友,於是回頭與前女友重敘舊情,卻與前女友之「同居女友」陷入另一種曖昧的情感關係,形成一個有趣的「究竟誰愛誰」的問題。但是整部片不但承襲了台灣新電影以來的粗陋、剪接不乾淨等缺失,影像風格也十分混亂:在前女友公寓的室內戲可說是本片的美學重點,從隔間的牆洞、壁面漆以橘、藍二種鮮豔飽和的高反差顏色,可以看出導演對室內戲所要求符號承載的意義較多;但影片一拉到室外立刻就轉變成寫實調子,這種風格不統一(廣告的術語叫做「跳Tone」)在片中穿插所造成的突兀使得整部片在剪接上的粗陋更加明顯;更別說演員毫無說服力,這選角失敗的責任大半也得由導演來承擔。說得刻薄點,全片最大的創意僅止於片名,配樂則是唯一可稱道者,且正由於配樂過於傑出,反而脫離了影片而獨立,這也說明了影片本身的失敗。

鴻鴻是詩人,也是舞台劇導演,曾經跟著楊德昌一起編劇拍了幾部片子。從此片的室內戲看得出他的舞台編導訓練紮實,數位影評人也特別稱頌此片的室內戲部份;我卻認為這個部份雖不乏可觀之處,但這本來就是鴻鴻的劇場專長,且電影畢竟不同於舞台劇,否則用攝影機的理由何在?如果全在室內拍攝可以把故事表達完整,拉到室外拍攝的目的又何在?一定是有什麼導演覺得只有用攝影機才能呈現出來的東西,否則直接去編一齣舞台劇,或者寫一首詩就好,何必拍電影?對此視而不見的評論顯然不夠真誠。

我相信「三橘之戀」若改成舞台劇可能很棒(演員首先要換掉),但是電影語言他顯然還不夠純熟,才會出現這些缺失。英國導演彼得格林納威(Peter Greenaway)或德國新電影導演、鴻鴻自己也極為推崇的法斯賓達,也同樣都是左腦導演舞台劇、右腦導演電影的奇才,他們的電影幾乎不會出現這種情況。今年鴻鴻又有新作「空中花園」,將在10月中舉辦的第二屆「純16影展」放映,上述的缺失是否改善讀者可以拭目以待。

蕭菊貞的紀錄片「紅葉傳奇」所能牽扯出的題目非常龐大,不僅是此片的題材涉及台灣棒球運動的國族記憶再現,也涉及戰後台灣社會發展的城鄉差距論述;更且由於蕭是以紀錄片的方式拍攝,從文化、歷史、社會、政治等各方面已然討論不完了,而紀錄片作為一種獨立於所有劇情片的影像形式,也有相當繁複且深入的面向可談。但這並不是說「紅葉傳奇」是一部具有多重意義、相當成功的紀錄片,而是當讀者最終想要了解此片之優劣如何時,評論者必須捫心自問是否兼顧一切重點而不至掛一漏萬。故本文不擬在此著墨,以免過於冗長、沒完沒了。

魏德聖導演的「七月天」(About July)則是那年台灣電影的最大驚喜。男主角王恩詠在外型上酷似導演小魏,所以此片被解讀為導演的自傳式影片。全片敘述「成家」這個鄉村少年的啟蒙與成長,從他好賭的老爸被逼還賭債自殺開始,他被質押給黑道做賭場的看門小弟,這狀況非他所能自主,他的抗拒也微不足道,反而有點自迷於「不必讀書也能成大人物」的幻夢,開始認同他身處環境的人事物,學習幫中兄弟罵幹說狠話的嘴臉,也學習老大的舉止(以抽煙點煙的動作為象徵,這個動作不僅暗示他自此脫離了純真的少年時代,也成為他日後走上殺人放火不歸路同時引火上身的巧喻),同時拒斥身邊其他責他向善的勸說力量。當他沈迷到最高點,一日失風被捕時,領教到善的這邊使的手段一樣惡劣:警局中成家遭刑求一段,足以使任何一個善良少年從此完全反叛。

從警局獲釋後,他獲得老大的提攜愛護,卻遭到幫中其他兄弟的嫉妒排擠。接著他開始更危險的探索:性的嘗試。結果令他付出極為慘痛的代價:他帶青梅竹馬的小女友偷偷回到被抄之後空無一人的賭場,卻沒想到幫中兄弟回來撞見將女孩強暴。從頭到尾無辜的女孩被凌辱之後逃出,瘋狂忿怒地激打著成家,成家集愧疚、怨恨、屈辱於一心,至此也克制不住,反以暴力回施女孩身上,女孩身心不堪負荷只有逃離現場。但這種以強凌弱的罪惡快感與之前的愛慾矛盾互擊,形成一股無比的復仇意念,也完全斷絕了成家回頭之路。於是他抬了一桶汽油,以老大所教授的熟練的點煙動作,放火復仇……。

片子至此嘎然而止,可是一個無法回頭的少年已然形成,這是此片給人最大的震撼。小魏讓我們見識到一個原本心無善惡的純真少年,如何在社會中各種善惡的暴力施展下被逼入黑暗的深淵。在迷熱得令人暈眩的七月天,人很容易搞不清楚自己在做什麼……

這種以少年輓歌為題材的電影,台灣影史上的經典自然是楊德昌的「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此片甚至在世界影史上都已成為經典,香港導演陳果的「香港製造」便可說是向其致敬之作(雖然他在後來的「去年煙花特別多」裡,讓少年古惑仔拿刀砍人如拈筷挾菜,簡直是對香港社會中的少年死心至極)。小魏竟能在這兩部電影之中殺出個名堂出來,實在是令人驚喜!

除此之外,曾任萬仁「超級公民」編劇的鄭文堂的「明信片」,以原住民處境為題材。賴豐奇的紀錄片「角色──辛奇導演」則是帶領觀眾認識60、70年代台語片名導演辛奇,對於台語電影的輝煌歷史,實有註記之功,也可與蕭菊貞「紅葉傳奇」放在一起比對來看(蕭菊貞今年又有新作「銀簪子」,也是一部紀錄片,雖然拍攝對象是她的老兵父親,勇氣十足,但卻流於表面,十分可惜,此為後話,暫且不談)。林浩溥的「末日世界」雖只12分鐘,卻是台灣難得一見的黏土動畫片。

第一屆「純16影展」在2度舉辦時才加入映演的尚有:吳文鍾的「梵谷的耳朵」以及黃銘正的「野麻雀」,均獲得不小的迴響。「梵谷的耳朵」甚至響到國外去,導演吳文鍾後來改名吳米森,去年拍出一部「起毛球了」,去年在金馬影展放映時,奧斯卡戲院最大的A廳全場爆滿一票難求,戲院還提供板凳給買站票的觀眾,竊以為是台灣至今最好看的16mm電影,也將於今年10月的第2屆「純16影展」再度上映,在此便不多言。

第2屆「純16影展」除了吳米森的「起毛球了」之外,尚有陳若菲的「海角天涯」、「強迫曝光」、黃銘正的「城市飛行」、陳芯宜的「我叫阿銘啦」以及湯湘竹的「海有多深」。其中曾在誠品放映過的「我叫阿銘啦」以半紀錄片的方式呈現幾個遊民的生活,題材特殊,但失去影片最重要的觀點,這似乎也是許多年輕導演在創作上急切不及細想的共同難題。「海有多深」則早由角頭映畫發行DVD,亦是一部關於原住民的紀錄片,湯湘竹是錄音師出身,會轉拍起紀錄片來,亦必有其可觀之處。

從「從缺影展」至今,由於那「天殺的」輔導金制度,台灣導演被逼出這許多精彩的16mm電影,創作的質量即使不齊,但優秀作品實在也不少,這畢竟給了我們一絲希望──就像「侏儸紀公園」第一集中Sam Neill說的──「生命自己會尋找出路」。真正的創作就是生命,環境再如何惡劣,「萬山不許一溪奔」,台灣電影最終還是會「堂堂溪水出前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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