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像別人創造戲劇一樣地創造歷史。」

70年代德國新電影的重要大師級導演溫納.荷索,在其驚世巨作「天譴」中,藉著克勞斯.金斯基飾演的阿奎爾將軍──那位在亞馬遜河流域尋找傳說中的黃金城,結果把跟隨他的部下和軍士們一步步引領到死亡與毀滅的悲壯境地的「偉大的叛變者」──藉他之口,做出了這樣一句氣魄十足的宣示。

在台灣,歷經十年屏風滄桑起伏歲月的李國修,則不但創造了戲劇,也創造了歷史。

十年,廿四齣戲,在十月演出的這齣十年大戲「京戲啟示錄」,作品編號第廿五回──一個無比驚人的創作記錄!

相較於表演工作坊、當代傳奇、果陀等國內幾個知名劇團近年來索走的翻譯外劇改編路線,由李國修帶領,一群被他嘲諷為「演戲的瘋子」所組成的屏風表演班,顯然提供了台灣觀眾另外一種口味截然不同的選擇。

「屏風十年廿五齣作品之中,只有『異人館事件』這齣是翻譯改編作品,其餘廿四齣均是原創!」

口氣充滿了堅毅與自信。

李國修認真而篤定的眼神,似乎昭告著下一個李國修十年,以及編號第五十回作品首演的日子就要到來。這樣的口氣、這樣的眼神,讓人依稀感覺到──李國修變了!

七年前見到李國修,身材稍嫌瘦小的他,反應快得幾乎讓人跟不上;對環境(尤其是陌生環境)的高度敏感,經常使得他銳利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飄向四周陰暗的角落,顯得既神經質又缺乏安全感。

那時屏風高雄分團剛成立,成為國內規模最大、體制運作最健全的表演團體,正是李國修意氣風發、神采飛揚的時候。

外型瘦小的他,馬不停蹄地走遍各大專院校。一場又一場的演講、座談會、研習營,忙得分不開身。為的是希望更多年輕學子能關心劇場,走進劇場,加入這個行列,耕耘這塊園地,使整個台灣的劇場環境更成熟、更蓬勃。
而屏風的戲,同時一齣接著一齣,不斷地推出。

那時的李國修,是大家一直所熟知的,那個渾身上下充滿了活力的、充滿浪漫理想的、可愛的劇場人。

七年後再見到李國修,身材依舊、幽默機智依舊,敏感和神經質同樣依舊。唯一不同的,是他那浪漫的理想便成了思想,成了他的信仰、他的主義。

一種李國修的浪漫主義。

所謂理想,是感性的,是天馬行空的,是天花亂墜的。大部分人的大部分理想都是曇花一現的。但思想不同,思想是理性的,是要以行動配合,以行為實踐的,是必須經過驗證並且能夠堅持到底的。

多少年來,李國修是如此認真地實踐著他的思想,堅定,並且毫不妥協。

正因為如此,屏風才有今天的成績,也才會有在走過十年歲月之後的「京戲啟示錄」。

談起「京戲啟示錄」,李國修的表情一反往常的嚴肅:

「『京戲啟示錄』除了作為屏風十年的階段性總結之外,還有另一個重要的意義,就是紀念我的父親。」

「他經常牽著我的手到戲院送鞋。他幫著那些角兒試戲靴時,我總是吃著手裡的糖,看著那些叔叔阿姨,在鏡子前面慢慢地變成另一張臉……。」

「夜裡,他牽著我的手穿過中華商場的長廊。那個年代,燈總是黃澄澄的。而音樂,我只記得那些敲鞋幫子的聲音,嘟、嘟、嘟……。」

「我父親做了一輩子戲靴沒有改行,他讓我學到一件事,就是人面對事情就是要很執著、很認真……。」

李國修延續了父親的人生態度與處事精神,父親燈下辛勞,無怨無悔的背影,終夜反覆的敲鞋聲,以及那以濃厚山東萊陽腔娓娓道出的人生哲理,永遠駐足在李國修的心頭,更成為「京戲啟示錄」的創作原曲。

當年,他父親跟他說了一個故事,是有關一個京戲班子從興盛到沒落的故事。多年來,一直在李國修心中留下深刻無可磨滅的痕跡。如今,因著父親逝去的傷痛,以及屏風十年過往的種種細膩感觸,李國修決定把它搬上舞台。

這是李國修十六年劇場生涯(1980~1996)中第一齣具有濃厚自傳性質的舞台劇,因此,也就格外令人期待。

為了創作「京戲啟示錄」,李國修反躬自省,塵封往事一件件回到目前。從蘭陵「荷珠新配」裡的趙旺,到表坊「那一夜,我們說相聲」裡的舜天嘯;從電視節目「綜藝一百」、「消遣劇場」裡的喜劇明星,到東京、紐約街頭踽踽獨行的神祕流浪客。

李國修一直在尋找。

在這段他所謂的「摸索期」中,他一直在摸索、尋找一個可以讓他盡情揮灑的空間、一個可以縱浪人生的舞台。

「我已經確定做劇場做一輩子,所以不存在什麼改行不改行的問題。」

「我當然比不上莎士比亞,但是我唯一超越莎士比亞的地方,就是我活著!」

「我的創作素材就踩在我的腳下面,就是這塊土地,我的生活四周都是,我創作的態度就是我面對生活的態度。」

七年前與七年後,李國修的答案完全一致,他有他的變與不變。也許,台灣不需要死去的莎士比亞,台灣只需要多幾位活著的李國修。有時候,你不免在心底這樣想著。

站在十年的階段點上,看著屏風表演班的未來,儘管目前擁有340坪的排練及表演場地,但是李國修顯然有更大的計畫。

「我們要做到200人規模的全職專業劇團。這個意思就是說,你會發現原來司機老王都是屏風表演班裡拿薪水上班的……。」他說。

然而A型山羊座的人總是會先做好失敗的心理準備。李國修尤其如此:「憂慮是有的,我耽心在我有生之年做不到我想做的。」但是,「即使做不到我也不會難過,因為之前已經先難過了嘛!」

這就是李國修。那個浪漫的、可愛的李國修,那個「不瘋魔、不成活」的李國修。


1996.09 ELLE雜誌第6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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