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屆2001年台北金馬影展的閉幕影片有兩部,我捨香港導演陳果的「榴槤飄飄」而選了這部由素以冷調疏離著稱的麥可漢內克(Michael Haneke)導演的「鋼琴教師」(The Piano Teacher)。看之前已有了心理準備,沒想到看完之後只有一個字:幹!

這不是在罵導演拍了部爛片,相反地,這還是部極佳的影片。我相信許多觀眾看完他的前作「大快人心」(Funny Game)之後,心中也一樣會湧出這個字。這個字之從我心頭湧出是那樣地自然,只有真誠無偽的導演能夠去碰觸那人心中最骯髒齷齪的一面,而讓觀眾在體會了導演的哲學或企圖之後,也能極其真誠無偽地迎合導演,打從心底自然而然地吐出這個幹字。

換句話說,這個幹字正是導演要表達的。

但罵這髒字針對的是什麼呢?從劇情上看,一個自以為懂愛卻在道德上脆弱得任由自己的黑暗墮落下流的男學生,追求一個的確不懂愛而只能以滿足肉體性慾作為最低層次願望的女鋼琴教師。這樣的安排很明顯已是一個悲劇。

開場中年未婚的女教師與年老母親之間的緊張關係,似乎透露出她的情慾表現方式之所以極度扭曲的原因:她長期單身,與母親同住,兩人與其說是互相依靠扶持,還不如說是互相虐待折磨。在嚴苛的音樂專業訓練及家庭教養壓力下獲得高度名望及成就的女教師,已經因為從小接受上流社會的規訓教育而造成某種程度的人格異常。一方面她氣質出眾、談吐甚佳,並且極度地理性:她懂得音樂,懂得音樂中的感情,甚至能夠精確地詮釋舒伯特這等古典作曲大家們的情感及創作歷程;從她在上課時信手引用西方馬克思主義學者阿多諾的文化批判觀點來自我嘲諷並奚落學生,更可以看出她同時也是一位具有相當知識水平及思想高度的傑出女性。

但是這些並不能掩蓋她在性這方面異於常人的變態慾求:為了解決性慾,她公然進出成人錄影帶店觀賞A片,無視於店內所有男人的驚異眼光,其泰然自若的「威嚴」甚至造成一名在店內與她巧遇的男學生產生道德危機;她在自家浴室中以刀片割自己的陰蒂,從其保存那刀片的方式看來,此一行為應該習來已久(有外電報導說曾有不少西班牙觀眾看到此幕時因過度震驚而暈蹶,一一被抬出戲院);她躲在轎車邊偷窺男女在車中做愛,看著看著竟就地蹲下排尿!

另一方面,她對自己這些行為卻又具有相當的自覺,意即她已經意識到自己性慾的變態扭曲,反而能以理性做出判斷選擇:看A片對自己或他人均無影響,她就光明正大進行;刀割陰蒂的行為不宜讓母親知曉,她就在浴室如此自瀆自殘;偷窺性交為當事人所不容,苗頭不對她也是拔腿就跑。她的智識水平顯示她沒有理由不了解自己,也唯有如此才能解釋,作為一個情慾主體的女教師為何能無憂無懼地處理這種種狀況。

但是那位追求她的男學生不懂這些。

一開始,兩人從社會地位、階級、年齡到知識的權力落差,使她根本不理會他的熱烈追求,但是她的情慾需求又是那麼殷切。直到有一天,從她學琴的女學生即將在學院音樂會登台演奏,卻緊張得連排演時的壓力都無法承受,男學生適時出現,有意無意地當著女老師的面加以安撫紓解,也表現出足夠的體貼溫柔;看在女教師眼中直是再明白不過:他是要激出他的妒恨!她在後台焦慮萬分,彷彿明白了他可能是她青春尾巴的最後一絲希望,要得到他,就必須有所動作!她因此把碎玻璃放進自己學生的外套口袋令其受傷,以此強烈暗示她對他的情感。果然,當女學生抱著流滿鮮血的右手驚聲尖叫時,他立刻明白了她下此毒手的召喚意義,此後兩人的關係便從單純的異性追逐轉變為肉體探觸,從而開展出一段驚心動魄駭人聽聞的拉扯。

她向他表明她不要正常的性交(因為正常的性交已不能滿足她!),她將所有她想要和他嘗試的性行為寫成一份清單,要他照作。光從他唸出的一段已可窺見其變態的程度:她要他打她、捆綁她並且命令她舔他的屁眼。男學生勉強唸完那份超越他自身道德規範所能接受程度的清單,無法置信地問她:「這真的是你要的嗎?」女教師堅定地點頭。於是男學生賴以存在的道德體系崩潰了,他變得歇斯底里激動異常,不敢相信他日夜愛慕的女老師會是個性變態;他也不能接受她不斷的委身相求,那使他更加看不起她,於是開始極盡所能地痛罵她、嘲笑她、侮辱她,說她不懂愛……

然後在一個晚上,他深夜前來叫開她的門,把她的老母反鎖在內房中,在房門外辱罵她、毆打她,最後強暴了她,一邊還問著:「這就是你要的嗎?我現在來滿足你了。」女教師只能痛苦地搖頭,請他不要傷害她,那不是她要的。

很明顯地,即使那強暴的過程不如那份清單所列來得勁辣生猛,這種行為仍然不容被曲解為可接受或是合理的,因為那不是女教師真正需要的性交。男學生不了解女教師提出那份變態性行為清單背後深沈的個人因素,也沒有去試著了解,竟立即以自身的道德標準強加指責(語言暴力),爾後又覺得既然女老師自賤如此,那麼不上白不上,於是深夜前來將其強暴(肢體暴力),還把施暴的原因歸咎於她,說是那份變態的清單挑起他的性衝動,這種以暴力來解決自己的道德危機,無視於自己的黑暗暴行,更是惡劣到近乎無恥!

本來是奮不顧身的求愛行為,卻弄得身受重創,女教師在挫敗之餘,仍十分冷靜而理性地準備在學院音樂會上帶刀尋仇。卻不料因為應付一個朋友的招呼,男學生與她擦身而過進入演奏廳,使她錯失下手機會;她呆站了半晌,突然以刀猛戳自己胸口,然後忿忿地離開會場(她原本要代替那位被她弄傷手的女學生上台演奏的)。影片至此嘎然而止,不同於一般總會有配樂的影片結尾,此刻直到演員及工作人員表出現,就是一點背景音樂也無!這個無聲的結尾處理得令人極不自在又歎為觀止,面對這個當真連舒伯特都無聲以對的時刻,除了一個幹字,我真的再也找不到任何乾淨的字眼能夠描述這種時刻。

雖然「髒話是弱者的語言」,馬庫色如是說。

連髒話都罵不出口的女教師以無聲對她的生命遭遇做了最沈痛的抗議,作為一個音樂家,她最有力的抗議就是拒絕出聲。她復仇不成反插自己一刀,總算是有勇氣超脫她原本乾涸荒謬並且可悲的一生。

「鋼琴教師」由依莎貝拉.雨蓓(Isabelle Huppert)主演,她傑出的表演及勇氣實在令人敬佩不已,沒有她的大膽演出(片中有多場「殘忍」的性交場面),本片便無如此成就;能獲得2001年坎城影展評審團大獎及最佳男女主角等三項大獎,除了最佳男主角有點名實不稱之外,確是實至名歸。

「鋼琴教師」是我2001年看過的最佳影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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