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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想好的題目是『我看彼得布魯克導演的彼得懷斯的劇作「薩德侯爵導演夏亨東的精神病患演出尚保羅馬哈受迫害並遇刺的故事」』,但想到當中還可能牽涉到帕索里尼,加上亞陶的殘酷劇場以及布雷希特的疏離效果等劇場理念,如果還要扯到西蒙波娃、羅蘭巴特或是卡爾維諾等對於薩德及帕索里尼的評論的話,那麼這個題目可能還嫌太簡略了。

好在欣賞這齣戲並不用這麼囉唆。事實上「馬哈/薩德」原本的片名「薩德侯爵導演夏亨東的精神病患演出尚保羅馬哈受迫害並遇刺的故事」長度大概已經破了影史紀錄,但是這倒不失為一目了然的本事,如果對這齣60年代的名劇並不陌生的話,國立藝術學院的劇場研究學者鍾明德於1987年亦曾將其改編為「馬哈台北」在台北搬演,可惜那年我離開台北就學,未能親炙。

從形式上看,這齣戲乃是一層又一層的後設:薩德藉著導演法國大革命領袖之一馬哈遇刺的故事來與馬哈對話,飾演馬哈的演員原是夏亨東精神病院裡的一個偏執狂兼皮膚病患。而安排馬哈與薩德這兩個真實的歷史人物送作堆的則是德國劇作家彼德懷斯,然後由英國劇場導演彼得布魯克拍成電影,每一層的設計及呈現都令人拍掌擊節,可說是本屆光點劇場影展最不容錯過的影片之一。

然而馬哈遇刺這個故事的核心究竟有什麼魅力,能夠引起﹝懷斯與布魯克認知裡的﹞薩德的興趣?法國大革命都過了200多年,「索多瑪120天」也終於能夠搬上檯面﹝儘管帕索里尼因此被人謀害慘死﹞,在現在這個時空當下來看一群精神病患搬演馬哈遇刺,能夠帶給我們什麼啟發?

首先,馬哈的時代也正是薩德的時代,當巴黎暴民如火如荼攻進巴士底獄時,薩德事先被移置夏亨東精神病院,之後法國陷入霍布斯所謂「所有人與所有人作戰」的初民狀態,舊體制已被推倒而新「巨靈」則尚未產生,即使高高在上的國王只要反對也被送上斷頭台,外國干涉則向四鄰宣戰,封建既得利益問題糾葛也不計代價一律抹平消除,連教會僧侶也被迫分裂﹝誰來當法蘭西的主教憑什麼羅馬說了算?﹞,甚至乾脆否定耶穌,改為崇拜另一個「最高存有」﹝Supreme Being﹞,在此情況之下,全國處處是盧梭所謂之「高貴野蠻人」,在自由、平等、博愛三大價值所高舉的旗幟下,卻覆蓋著30萬顆人民的腦袋。

不知是幸或不幸,馬哈早一步被一個地主的女兒夏洛特柯黛刺死於浴桶,另二位革命領導人丹頓與羅伯斯庇爾則在革命後期先後被群眾送上斷頭台,歷史埋葬了他們卻放過了馬哈,正因馬哈的革命理念未能得經歷史實證,這才給了後人揣想做戲的空間。

薩德侯爵大約早就對時局有深刻體認,在革命發生之前,他自己就已先開始從事腦內革命,他摒棄一切價值而主張快樂原則,經過理性論證出極端的自然主義,聲言人類的任何行為均出於自然,即使這些行為包括謀殺、亂倫、雞姦與嗜糞,因為在殘酷的自然面前,即使人類全部滅亡她也不會吭上一聲;於是薩德終其一生都在進行這些所謂「惡行」的極限探索,即使是在巴士底獄或是夏亨東精神病院,他也汲汲營營於寫作與排演戲劇;然而對於馬哈所領導的人民革命,如果認為走在最前端的薩德必然支持,那麼這齣戲讓人意外及深思的地方可就多了。看看下面這兩段對話:

「侯爵,你或許能在我們的法庭充當法官,去年九月當我們從牢中拖出密謀反抗我們的貴族, 你或許和我們並肩作戰,但你說話還是像個爵爺,而你所謂的大自然的冷漠,只是你自己的缺乏憐憫心。」

「馬哈,這些人類內心的桎梏比最深的地牢還可怕,只要它們被鎖上,你的革命只不過是監獄叛變,將被其他腐敗的囚犯鎮壓,若沒有集體交媾,革命有何意義?」

好一個「若沒有集體交媾,革命有何意義」!

當訕笑輕視一切美德的薩德遇上在浴桶中對革命猶豫不決的理想主義者馬哈,其交鋒之精采不在話下,然而不僅止於此,彼得懷斯的劇本還讓其他戲中戲外的角色擁有不同的權力位置及交互辯證的空間:舞台監督負責推動戲劇演出,具有理性及最高權力象徵的夏亨東精神病院院長則時時打斷演出,這兩個角色一推一拉卻巧妙運用了布雷希特的疏離效果;飾演女刺客柯黛的演員患有嗜睡症及憂鬱症,經常在演出中睡著,她必須三次舉刀才將馬哈刺死,這便拉開了彼此辯證的空間;飾演其男友杜柏黑的則是個有暴力傾向的色情狂,他嘗試阻止柯黛的刺殺行動;馬哈的革命盟友賈克盧神父則總是以激進的言論煽動暴民,加上四個合唱隊歌手總能適時地調整觀眾與舞台的距離。

這一切在彼得布魯克的執導之下,劇終所有衝突終於爆發成為精神病院中的暴動,歷史情境眼看又要在現實重演──革命終究是會跨越舞台籓籬、穿過電影銀幕傳遞給觀眾的。這股力量彼得布魯克自己形容得最妙:「從劇本標題開始,劇中的一切都是設計好要在要害上切割觀眾,再用冰冷的水潑醒他,逼他理智地評價他剛才的遭遇,然後對他的睪丸給予致命的一踹,還要他馬上恢復知覺。」

薩德最後下了個結論──好歹他是馬哈遇刺的導演──說:「這齣戲的主要目的是瓦解偉大論點和其相反論點,看看它們的效果並讓它們鬥爭到底。」

眼下今日台灣或許紛亂不已,擁扁與倒扁兩方各自信誓旦旦要用盡一切手段推倒對方,何不看看「馬哈/薩德」,或者帕索里尼的「索多瑪120天」及薩德原作,測試一下自己與異端的距離,感受一下理性如何轉化為瘋狂,順便體會一下米蘭昆德拉所說「媚俗就是對大便的絕對否定」,或許就不會那麼急著去否定混亂﹝Chaos﹞也有其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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