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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權力是要建築在道理上的,如果我命令人民跳海,他們會造反。所以我不可能命令日出或者日落,儘管我統治著整個宇宙。」──「小王子」

在西藏高原,人要生活只有靠游牧,商隊以鹽換麥搬有運無供給族人,但高原運輸談何容易,千百年來只有靠犛牛,於是所有的生存法則全都維繫在犛牛商隊的運輸上。「喜瑪拉雅」(Himalaya)裡的老酋長世代都是領隊,但兒子意外死亡,孫子年幼接不上手,他懷疑兒子被副領隊謀害,說什麼也不同意讓他成為領隊,但放眼族中確實只有他一人足堪大任,在情勢交逼之下,老酋長竟然決定自己帶隊!

年輕力壯的副領隊仍然組織了一批年輕商隊,不理喇嘛們從曆書上決定的好日子而早了四天出發。老酋長帶領剩下的一批則都是老部屬,包括自己的老犛牛元波,以及媳婦、孫子,還有一個自幼就被送去做喇嘛的二兒子也跟著。老酋長遵守喇嘛定的好日子出發,卻要求大家要追上前面那隊,簡直是不可能的任務。但他面對所有人的質疑絲毫不為所動,他身為領隊,聽不進所有人的話,但他的話也無人可以反駁,因此全都只好聽他的,大家只能私下互相抱怨。

但最後的結果證明老酋長是對的,他帶大家走湖邊近路,不但一舉趕上,也贏得整個商隊的領導權。雖因此損失一條牛兩包鹽,但代價極輕;此舉雖險,但領隊自得有把握才成。老酋長記得古訓:「當有兩個選擇時,選難的走!」大概因為難走的路通常是正確的?

老酋長追上年輕商隊後,天色一片大好,但他撒鹽入火堆卻沒有爆裂聲(表示鹽粒是溼的,高山的空氣水分突然變多,應是暴風雪的前兆),於是決定不再休息,立刻走人。年輕領隊不願,認為以火試鹽太無稽,面對著大好天氣,之前又連走了14天,說什麼也要多休息一天。而老酋長在留下與啟程之間再度選擇了較難的後者(要在人疲牛困、天氣看來又好的時候啟程,當然是比較難的選擇),大家也只好乖乖地跟著走,只有年輕領隊負氣坐守原地,沒想到暴風雪果然說來就來,老酋長在後押隊,等大家都安全到達庇護地紮營時,這才因體力不支而倒在雪地中,結果是後面趕上的年輕領隊救了他。兩人在這次事件中互相了解了對方的心意及能力,於是老酋長釋懷一切,將領隊旗正式交給年輕人然後溘然逝去。「領袖一開始都是叛逆的。」這話代表老酋長了解了年輕領隊的叛逆正是成為一個領袖人物必有的特質,於是放心交給他領隊,整個事件如此發展,著實令人動容。

在生存環境如此險峻的地域,人類社會自然得以經驗法則發展出一套政治哲學及社會道德。不只如此,甚至老酋長的媳婦也改從新的年輕領袖,而族人及她的兒子也能接受。這絕非藏族女子道德水平低下不能守貞,而是在那種生活條件及生存環境之下,根本就不可能產生漢族那種從一而終的性道德觀或社會價值。老酋長帶領族人與天鬥爭,雖然處處透著權力的專制性格,但是在這種事情上,也不得不聽族人的勸:「這次聽自然一次吧!」

相較於「喜瑪拉雅」以高原大山所襯托展現的西藏帝王學,「高山上的世界盃」(The Cup)則是一則會心而引人深思的小品,其所投射出的不僅是西藏對於建構自身國族社群的集體渴望及想像,更包括了對建構這種想像所需要的人理基礎的反思。

表面上,「高山上的世界盃」所敘述的故事只是一群小喇嘛們風靡歐洲足球偶像,適逢世界盃開打,他們偷溜出寺觀看實況轉播,負責管理師弟們的大師兄身為表率,雖然自己也迷,卻無法放鬆管教,最後小喇嘛們央求,他順勢代表出馬徵求老方丈同意,小喇嘛們湊到錢弄來電視和天線,終於看到了世界盃決賽。

在過程中,我們不斷可看到這群流亡於尼泊爾的喇嘛們對自身處境的自嘲及反應:兩個剛從中國逃出的新喇嘛,其中一個被拖著一道偷溜出去看足球轉播,動作慢了點立刻被虧:「你是怎麼逃出中國的?」;後來一群人回來被大師兄逮到,他開始擔心被罰,結果又被糗:「放心,還不至於把你送回中國!」。這反應了部分藏人對中國的態度,如果不是痛恨嫌惡,至少也是敬而遠之;如同「屋上提琴手」﹝The Fiddler on The Roof﹞裡,一位村中老者被要求為沙皇祈福時,竟說出這樣引人瞨嗤的一句:「願上帝保佑沙皇──遠離我們!」。

一個更清楚的例子是:當一個小喇嘛期盼西藏也能有一支自己的足球隊時,另一個回他:「你認為中國會同意嗎?」這種無奈與挫折,看在長期以來一直想要爭取更多政治主體性的台灣人眼中,自是不難理解。對中國如此,流亡到印度就好了嗎?也不見得。印度人一樣不把他們當自己人,小喇嘛們連付錢去人家雜貨店裡看轉播,歡呼聲大一點就被趕出來,還把錢還你,表示不屑或根本不歡迎你﹝當然,小喇嘛們自己也會有一些對印度人不屑或不爽的成見﹞。在這樣一種裡外不是人的處境,小喇嘛們藉由風靡世界盃足球這樣一種運動競賽,來宣洩心中的國族認同挫折是很可以理解的。

但是如果影片只是單純地呈現這種宣洩就不足觀了,重點在老方丈的澈悟與自省。

眾所皆知,世界盃足球賽是以國家作為各隊區分敵我的認同基礎﹝唯一例外的是分成四隊的足球發源地英國﹞,每四年一度的世界盃開打幾乎可以等同於一種無傷亡的、想像中的世界戰爭開打一般。但是老方丈完全不懂這些,他直觀地認為兩個國家為了爭一顆球鬧得全世界為之瘋狂是非常荒謬可笑的事情,尤其爭勝的一方只能得到一個杯子(The Cup)!面對連全寺僧眾也不可免的情況,老方丈的自省修為畢竟不同凡僧;他天天在打包,整理舊物品,為的就是有一天回到西藏去,而這一天當時看來實在遙遙無期。自和大家一起看完足球賽之後,他反而澈悟了:那國家的界線是人為劃分的,是虛幻的、不真實的,為了那道界線,被逼得要遠離自己的信仰中心及土地﹝這些才是實在的﹞,也同樣是荒謬可笑的。

「敵人像空間一樣無所不在」他說。如果執著於那條國家與國家、自己與敵人的界線,那麼這樣的敵人是消除不完的,只有消除自己心中那條區分敵我的界線,保持寬容,才是唯一可能消除所有敵人的方法。

「對於一個大澈大悟者,自我即是萬物,他一旦見此一統,還會有何悲傷?何必再事追尋?」﹝漢彌敦「希臘之道」﹞老方丈最後超越了那條界線,所以他終於回西藏去了,這是最使人感悟的一點,片中對中國及西方國家始終不出惡聲,也正是老方丈所說的寬容。

另一個有趣的問題是:小喇嘛們立下志願要成立第一支西藏足球隊,代表西藏喇嘛們的普世態度在現代化的衝擊下思想轉變的影響。片中小喇嘛們所能接收到的關於世界盃的資訊,來自印度及西方的雜誌畫刊,那裡面同時包括有時尚訊息及西方美女名模的廣告圖片,這些圖片及訊息的隱含意義對年輕喇嘛的吸引力實在耐人尋味,而本片巧妙地迴避也較少著墨。為了籌買電視的錢,小喇嘛寧願賣掉母親送的一柄象徵成年的短刀,也不願賣掉他那雙黑黃相間,看來款式甚新的足球鞋。好奇地我倒是禁不住想問:將可口可樂空罐注入白蠟點燃,放在佛龕前充作禮器,算不算是西﹝藏﹞學為體,西﹝洋﹞學為用?

從西藏的帝王學到建構西藏的國族想像,「喜瑪拉雅」及「高山上的世界盃」非常忠實而誠懇地向世人展現了這個生活在世界屋脊上的民族看待自己及世界的哲學,為侷促於亞洲另外一邊的小島台灣,提供了一個更寬容且寬廣的視角,在在令人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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