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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錄片乃是對真實的創造性處理。」──約翰.葛里森(John Grierson)

1999年底,我看了一部當時覺得平淡並不十分突出的紀錄片「出去尋愛,馬上回來」﹝Out for Love……Be Back Shortly﹞。以色列導演Dan Katzir從自己出發,他說自己從未交過女朋友,好不容易交往了一位,於是想拍一部類似日記電影﹝Journal Films﹞般的紀錄片。

也許由於片中所呈現的只是導演從與女友結識到送她去從軍的那段交往時間,而非從單身、結識、追求到成為情人的求愛過程,且導演Dan的畫外旁白過多教人抓不到重心,以致整部片子乍看之下顯得過於瑣碎囉唆。我只看見Dan敘述自己心中對女友的細微感受,卻沒看見他的女友與他有何情感的實際交流;也就是說,他們之間的互動過程其實並沒有被拍出多少來,我知道它有趣在哪裡,但是運用大量的旁白,這種方式仍然脫離文字的形式不遠,令人不免要質疑影像拍攝的目的何在。這樣的尋愛過程並未能感動我,若只單純解讀文本的意義對我而言就更沒意思了,這是我最感失望之處。

但是這畢竟是一部紀錄片而非劇情片,Dan所面對的困難是:這段時間之中他和女友的交往過程倘若真的就只是這般平靜無波毫無起伏,那麼這樣真實記錄兩人交往的過程其意義又何在呢?

這裡就牽涉到文前所引那位英國的紀錄片先驅約翰.葛里森所提到的「創造性」的問題。紀錄片所要求的真實性和創造性其實並非互相衝突的兩種性質,反而更應該互為表裡,透過對材料內容的重新組織編輯(這就是一種創造過程),紀錄片的真實性所具有的力量才能完全散發出來。而要做到這點──跟所有的創作者所被要求具有的創作真誠一樣──拍攝者的真誠及自省自覺能力將會是影片成功與否的關鍵。

以「出去尋愛,馬上回來」此片為例,導演Dan非常清楚地意識到以色列這個他所身處的生存環境,於是他將自己所感受到整個國家處境的不安,和自己對一份愛情的渴望連結起來,配合1997年當時以色列總理拉賓遇刺的時事(不消說,中東局勢正是在拉賓遇刺後到夏隆上台的這幾年變得愈來愈壞。拉賓遇刺是一個歷史的轉折點,而此片正巧站在這個轉折點上,因此格外顯得難能可貴),更巧合的是他女友從軍後竟和拉賓的女兒在同單位且成為好友,這種種巧合揉雜在看似平淡無奇的瑣碎生活中,反而更加深化了影像的意義。

導演並沒有特別加重拉賓女兒的角色份量,只是在片子最後給了她一個簡短的特寫,甚至連個說明她身分的字幕都沒有,不知者只會以為她只是女主角在軍中的朋友。但知不知都無妨,這樣的淡化處理,配上一隊穿著制服的女兵在完訓典禮上自然而開懷的笑容,彷彿只是夏令營結束般的互道珍重,實在很難教人與以巴衝突的殘酷現實拉在一起;而一旦我們想到這群年輕可愛的以色列女兵不分貴賤很可能有人將會命喪戰場,這樣平實的影像就更加令人難以忘懷。

走文至此,不免想到台灣蕭菊貞導演的紀錄片「銀簪子」。我必須說,她是那種懂得行銷與媒體公關比紀錄片多的導演,不要說超越前輩吳乙峰了,就是新生代如楊力州的「畢業紀念冊」、黃祈貿的「蘭嶼紀事」、陳碩儀的「在山上下不來」等片都比這部片子有生命力得多。

「銀簪子」之所以受到注目,其實乃是題材的獨特性及受社會注目的程度超越了影片本身。坦白說,「銀簪子」並未拍出一個外省老兵的真實生活面向所能給人的衝擊力道,沒有深入於是只能流於浮面,這是紀錄片的難度所在,而導演的問題最大,開拍之前做了多少功課看影片就知道,所以我們可以不斷地看到「想也知道會是這樣」的問答:

「你還會不會想家?」
「不會啦,早就不想啦……能活著就不錯啦!」

這樣的所謂心聲。唯一可令人稱道的處理是以下這段:在屏東榮家老榮民的日常活動中,老伯伯們已經老殘得扭曲的身形姿態動作,配上愛國歌曲「旗正飄飄」的樂音,強烈地反諷了當年「十萬青年十萬軍」的軍事號召行動,以及其背後的國家意志。

沒有深入有時是材料的限制,蕭伯伯一生可能除了因為捲入歷史的荒謬而來到台灣之外,真的平凡無奇。如果真是如此,那麼為什麼還要拍他?如果不是如此,那為何拍不出他真正深刻之處?很明顯的,蕭菊貞並沒有對外省老兵這個族群進行深入的調查研究,而直接將老爸的生命掀開表層暴露出來,這對記錄片的拍攝來講,是一條到不了目的的捷徑,更嚴厲點說,是一種不道德。

我對此片的批評是:這部片真的就如導演在片尾所言,只是來台60萬大軍的其中一個故事而已。而我更想問的是,導演對這60萬大軍做了些什麼研究?導演的觀點倘若僅止於此,那把這60萬分之一放大的目的又何在?在強調真實性的紀錄片中,導演居然還以表現主義手法拍攝父親一疊疊的大陸家書,與片頭一開始所呈現出的素樸美感極不搭調,甚至把父親拉到海邊拍一個老人望海的鏡頭作為過場,卻沒有任何交代,這種明顯建構出的真實其實已經不是創造,而是一種對真實的扭曲。

我覺得非常可惜,以一個同是外省第二代的立場來看,很難取得共鳴:她不只糟蹋了自己老爸,更糟蹋了一個非常重要的台灣現代史的題材。

我想起曾經看過一部關於動物狩獵行為的記錄影片(當時還沒有Discovery或國家地理頻道),令人興奮地是,在此片中竟讓我發現一個足以為所有紀錄片導演的典範!

影片的內容是一位動物學家介紹一種黑猩猩,以前人們以為這種黑猩猩只是吃果實樹葉的素食溫馴動物,但經過數月來的觀察研究,竟發現牠們有一套只遜於人類的、生物界最複雜的狩獵策略。

「這些黑猩猩們會獵食一些體型較小的猴子……」,這位帶著眼鏡的動物學家一面矮身蹲在密林之中解說,攝影機一面跟著展開追蹤攝影。

圍獵行動一開始,是幾隻猩猩從四面逐漸靠近猴群,但不上樹,牠們是追逐者(the chaser);待接近到一定距離,猴群發現掠食者靠近之後立即奔逃,牠們便驅趕猴群;此時那學者也跟著追,攝影機也跟著,一面跟拍一面解說。在追趕的過程中會出現其他猩猩,牠們是阻擋者(the stopper);牠們爬上樹幹,故意暴露自己,目的在阻擋猴群從這些方向逃逸。猴群在後有追兵、兩側又有阻擊的狀況之下,只能向一方向逃竄,而在那裡,有一隻最強壯的猩猩擔任獵捕者(the grasper);待猴群被趕到最容易捕獵的地區,追逐者、阻擋者全部上樹,獵捕者將口袋一收,在猴群之中隨隨便便即可抓到一隻,當場撕裂分食。整個過程一切即時現場攝影,解說的學者追到這裡已是滿頭大汗,上氣不接下氣。

「人類觀察這些動物的行為,似乎便能明白,我們的祖先也是從這樣的方式逐漸進化而來。」學者最後言道。

我看完這部影片,心中實在佩服,尤其那位解說的學者,全程追著猩猩跑,彷彿他也參與了捕獵行動。他一面跑,一面對著鏡頭解說,最後蹲在樹下喘氣,還能一面思考,一面為觀眾解說黑猩猩狩獵的意義,以及對於人類的啟發。且最終當猩猩捕獲猴子之後,所有參與捕獵的猩猩們,甚至只是旁觀的母猩猩們都興奮地一起大叫,在樹林之中,令人不寒而慄,而他身處猩群之中竟可泰然自若侃侃而談,彷彿事先已和猩猩們商量好這次拍攝行動似地,若沒有對拍攝對象的充分研究了解,他怎能決定採用這樣的跟拍方式?又怎能拍到那些所謂的素食主義者,一手抓著血紅的猴子內臟,另一手拔取身旁的樹葉塞進嘴裡的畫面呢?

這才是真正的紀錄片創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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