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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叱吒風雲」如何處理60年代美國黑人的文化記憶

「一旦國民會議變成布爾喬亞劇院,布爾喬亞劇院就該變成國民會議。」──1968法國五月革命牆上標語

在看過96年Mary Harron的電影「我射殺了安迪沃荷」(I Shot Andy Warhol)之後,我一度以為這是最後一部60年代的電影了。緊接著90年代末的幾部電影似乎也證實了我的看法:從97年的「不羈夜」(Boogie Nights)、「1997情色風暴」(Larry Flint),到98年的「54激情俱樂部」(54)及「絲絨金礦」(Velvet Goldmine),一路看下來,都是以70年代為主要故事背景的文化懷舊或傳記電影,彷彿人們真的已將60年代視為一種已可不再懷念的過去;「不羈夜」所引起的熱烈迴響,似乎宣告了嬰兒潮時代的人物即將退出舞台,70年代的懷舊熱潮開始登場。結果堪堪到了2000年,Mary Harron又拍出「美國殺人魔」(American Psycho),居然懷念起80年代來了──70年代的熱潮消退竟有如是之速?──我不禁開始懷疑自己之前的想法。

一直到了「叱吒風雲」這部以拳王阿里(Ali)為主角的傳記電影出現,我才確信這項關於60年代的文化建構工程將會不斷持續,並且已經超越時間,成為最容易被辨識的時序背景或最被廣泛理解的文化要素之一。

作為一個黑人運動明星,穆罕默德.阿里當然不可能像馬爾坎.X或馬丁路德.金恩那樣,對黑人民權運動投注全部的心力甚至犧牲自己生命。但所有一切當時美國社會對於黑人的種族歧視,阿里也和其他黑人一樣被迫承受﹝完全沒有90年代籃球大帝麥可喬丹那種待遇﹞:巴士上的黑白自動分座隔離,以及夜晚跑步時警車跟隨在後的關切:「年輕人,你在跑什麼?」。影片中這些淡淡的控訴,具體而微地呈現了當時黑人的社會處境及氛圍。

1964年,阿里擊敗桑尼.李斯頓登上世界重量級拳王的寶座,但這頭銜不但沒有帶給他多少幫助,反而因為與馬爾坎.X過從甚密而被當局盯上,甚至成為被整肅的目標之一。導演Michael Mann藉著旁人之口告訴阿里,也告訴我們:當局或許不怕馬爾坎.X,因為他本來就是政治人物,但是阿里不是,他是第一個受到全民喜愛的黑人運動明星。

當局先是藉由越戰徵兵來整阿里,要徵召世界重量級拳王去打越戰,等於是將國寶直接送往焚化爐,提出這項徵兵計畫的人本身就有叛國之嫌,阿里一旦被送去越南,不論生死,他的拳擊生命都等於是斷送了,但是阿里拒絕越戰的理由顯然超越了國家層次:「沒有任何一個越共會叫我黑鬼」。這是片中從頭到尾饒舌聒噪、喋喋不休的阿里第一次展現他人格上偉大的一面,這句脫口而出的話語也震撼了當時的美國社會,使阿里開始失去保守輿論的支持。

阿里在拒絕徵召之後,以國家為名的一切整肅行動次第展開:先是拔去他的拳王頭銜,吊銷他的比賽執照,讓他無法參賽,這段期間不但是他生涯的黃金時間,同時也將使他失去收入,堂堂拳王只得被迫賣起拳王漢堡;接著檢察官對他提起公訴,法官依違反兵役法判處最重的五年牢獄及1萬美元罰鍰之刑,阿里自然要求上訴;最糟的時候,甚至被他所敬愛的黑人回教領袖以利亞.穆罕默德Elijah Muhammad逐出黑人回教組織,阿里所屬的這個教派雖然抗拒白人種族歧視,但也同時抗拒馬克思主義,認為那不過是另一個白人的政治思想,他們秉持的是黑人資本主義;這個教派至今仍在某些黑人社區推動戒毒工作,其政治立場較為溫和而保守,初期主張暴力手段的馬爾坎.X自然無法見容於這個教派。

諷刺的是,這位和馬爾坎.X交好後來又和他翻臉的黑人回教領袖,也曾因為拒絕參加二次大戰而入獄;甚至馬爾坎.X於1965年在400名跟隨者的眾目睽睽之下遭到槍殺的事件,也跟以利亞.穆罕默德扯上不少關係;本名凱修斯.克雷的阿里,其取得拳王頭銜後的新名字穆罕默德.阿里,還是這位黑人回教領袖取的哩!

一年一年時間過去,一方面隨著人們對阿里的淡忘,阿里對黑人民族的影響力已無法轉化到政治上;另一方面美軍在越南戰場上的節節失利,使得在輿論開始轉向的壓力之下,當局決定取消整肅的行動,阿里終於在1971年被認定無罪。

1974年,已經32歲的阿里,為了索回那原本屬於他的一切,在原稱剛果的非洲「黑暗之心」薩伊首都金夏沙,接受拳賽經紀人的安排挑戰當時的年輕拳王喬治.福爾曼。由於福爾曼身材壯碩,又比他年輕,賽前他的繼任妻子非常擔心,質疑他為何甘冒生命危險做別人的吸金及宣傳工具,而影片中的這個「別人」,除了經紀人、拳賽的舉辦者,甚至還包括薩伊總統莫布杜。但阿里以行動及智慧證明了他不會永遠被壓住,不管那壓住他的力量是什麼。他以計分獲勝擊敗喬治.福爾曼,重回世界拳王寶座,估計造成「別人」的損失高達一千萬,而阿里則失去了他的妻子,雖然他身邊永遠不缺女人。

回顧整部影片,你會發現前半部黑人民權運動背景下的社會氛圍,到了後半部只剩下阿里一人獨自為其個人處境奮戰。它不像「阿甘正傳」(Forrest Gump),從頭到尾讓阿甘荒謬地去參與每一個當代人民記憶中的歷史場面,這樣塑造出的文化吸引力或召喚的力量是十分強大的,強大到足以獲得6項奧斯卡金像獎以及三億美元的票房。而「叱吒風雲」卻只能靠著威爾史密斯的動人演技來支撐整部影片,開場長達數分鐘的黑人夜總會演唱與60年代美國南方的社會現實交叉剪接,及片末阿里在金夏沙街頭巷弄中跑步時所見到的,他的黑人同胞在非洲母大陸的生活環境﹝對比阿里接受莫布杜晚宴款待時,其總統府中的帝王級擺設,控訴的作用不言可喻﹞,這兩場戲中MTV式的炫技雖然無法討好亟待敘事的觀眾,卻呈現出導演對整個時代氣氛的掌握甚至耽溺。以60年代為主要背景的電影多不勝數,這種處理卻是十分地罕見而別具意義。

拳王阿里在那樣的時代,直率地碰觸整個社會的保守價值觀,促使他必須與隨之而來的種種國家暴力形式奮戰到底,等於是從政治極不正確,一路打到今日的政治正確,阿里的成就才能與他付出的代價同獲肯定。但是從今日回顧往昔,如果不願去醜化如今仍然強大無比的壓迫體制,似乎也只有一首首的謳歌方能表達憐憫。

這就是「叱吒風雲」反叛的極限:將更具批判性的敘事觀點模糊化、曖昧化,沒有任何角色是國家暴力的化身,國家對個人壓迫的不義隱身在一個個無面孔但也需要吃喝拉撒的監聽監看幹員身後,避免碰觸似乎已無必要再去碰觸的社會及歷史爭議,讓所有奮戰之後的榮耀歸於主角阿里一身,雖然從頭到尾我們看不到他所要還擊的真正對手,但這無疑是一個聰明的做法──因為已經沒有必要讓胡佛現身跟阿里對打。

60年代是個反叛的年代,所有當代的工運、學運、婦運、弱勢團體與少數民族運動以及政治經濟理論,無不在這個時期次第開花結果;但是這個「反叛的極限」卻很適合在40年後的現在用作呈現那個時代的美學理論,它讓我們可以輕易地接近並接受那個時代,卻不致忘掉那個時代的所有醜惡不堪與不公不義。

而作為一部好萊塢出品的娛樂片,「叱吒風雲」也沒有讓我們失望:幾場拳賽的拍攝手法比之80年代喧騰一時的電影洛基系列呆板的現場轉播式拍攝要來得更具張力得多;威爾史密斯的演技充分展現了拳王的語言天分及情感厚度,全片演來層次細密一氣呵成是觀影最大樂趣;比之「震撼教育」中飾演惡刑警的丹佐華盛頓亦有過之無不及,雖然本屆奧斯卡金像獎最佳男主角給了後者,但威爾史密斯在此片中的精采演出不容抹煞。




老牌演員強沃特則是另外一個驚喜,由於好萊塢高超的化妝技巧,若非特別留意演員表,一般很容易忽略;他飾演的資深運動播報員Howard Cosell,與阿里在人前互相嘲弄譏諷甚至叫囂謾罵,但人後卻是情同父子溫馨無比。阿里的官司勝訴後他第一時間打電話告知,短短幾句關懷愛護之情溢於言表,這種男性情誼也是導演Michael Mann自「烈火悍將」(Heat)、「驚爆內幕」(Insider)以來所一向擅長。

從馬爾坎.X、馬丁路德.金恩到以利亞.穆罕默德,從伊利諾、密西根到邁阿密,從甘迺迪、詹森到尼克森,「叱吒風雲」形塑並歌頌了一個時代,藉著歌頌一個英雄──拳王阿里。如同1968法國五月革命時那句著名的牆上標語,當國會變成黑白種族問題的拳擊場,他就把拳擊場變成國會,在那裡一次又一次地擊碎反對者的眼鏡,贏得所有人的支持。

不管喜不喜歡,60年代都會是20世紀最迷人也最具影響力的年代。

本文刊於2002年9月號張老師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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