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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金雞」回顧香港演藝圈的辛酸自況

「明知假使放寬,明朝一醒我心更苦悶......但我厭倦,在某天已拒絕再玩」──張國榮,拒絕再玩

香港演藝圈在過去不到一年的時間舉行了四場葬禮。

先是去年6月底,香港導演張徹過世,葬禮上,同是導演的吳宇森、許鞍華、許冠文、陳果、谷德昭、攝影師黃岳泰以及楚原、石琪、黃霑、蔡瀾等人都到了;張徹的弟子們從王羽、姜大衛、陳觀泰、戚冠軍、梁家仁、李修賢等黑壓壓跪了一地,有的還泣不成聲;沒能趕來的則有狄龍、羅烈、午馬,包括那多年前先走一步的傅聲。

同年11月,在報上看到一小塊報導,竟是羅烈因心臟病發猝逝深圳。2001年在台北舉辦的華語優秀電影展,曾看過黎妙雪導演的「玻璃少女」,是一部探討香港青少年問題的嚴肅之作,演員還包括吳家麗和劉以達,主角正是與李小龍同輩的羅烈,他在片中四處尋找失蹤的外孫女,不僅深入香港青少年的世界,更在過程中找到了自己。羅烈演技比起當年更見成熟內斂,但偶一揚眉,眼角之間仍可透出一股霸戾之氣,當時還頗為讚賞,想不到此片竟成了他的遺作。羅烈曾是唐季禮的姐夫,因此出席他在深圳的葬禮的,除了唐季禮,就只有昔日好友汪禹了。

往前推1個月,香港歌壇教父羅文因肝癌過世,葬禮上除了大姐大汪明荃,還有梅艷芳、沈殿霞、張學友、譚詠麟、謝霆鋒、鄭伊健及容祖兒等人。早已出櫃的羅文還曾批評張國榮在演唱會上「自摸」的動作太過火。

最近的一場當然是張國榮,今年最震撼香港影藝圈的大事莫過於他在愚人節的跳樓自殺吧?去年底在羅文葬禮上出現過的影視明星,現在在張國榮葬禮上再出現一次。而根據4月3日明報報導,香港於1日深夜至2日早上,共有6名男女跳樓自殺,當中5人不治;這是張國榮自殺後不到20小時發生的事。

張國榮唯一承認過交往的前女友,經常演出喜劇的影星毛舜筠,在接受媒體訪問時哀傷地說,她覺得香港最近很亂,又是戰爭(雖然是英美攻擊伊拉克),又是非典型肺炎。香港經濟本已受到連年通貨緊縮、失業率攀升、破產案創紀錄及房地產重挫等因素的影響,現在又受到非典型肺炎的打擊,很多餐館、零售及運輸業的生意一落千丈;每月都會發表酒店平均入住率的香港旅遊事務署,最新的統計數字一直停留在今年1月,可想而知觀光客大量止步的結果,對香港經濟的衝擊簡直是雪上加霜,出席電影金像獎頒獎的香港人把口罩拿下後是什麼表情其實不難想像。

而過去近20年來,除了觀光旅遊,影視娛樂事業可以說是香港的另一隻金雞。

1950年以前的香港經濟主要是轉口貿易,50年代起香港開始工業化,到了1970年,工業出口已占到總出口的80%以上,使香港成為一個高度工業化的城市;70年代初,香港經濟開始走向多元化,金融、房地產、貿易、旅遊業迅速發展,特別是從80年代開始,由於製造業大量轉移到內地,使得各類服務業更是蓬勃發展,以香港這五、六百萬的人口,又無顯著的農業部門,即使工業及金融資本的營運目標完全以國際觀點出發,其成長的利益分配至全港居民亦綽而有餘,此所以香港的國民所得從來都高於工業化程度更高的台灣及南韓。

80年代香港經濟所產生的這個結構性轉變,乃是今日欲理解香港整體社會環境的一個相當重要的背景因素,它可以使我們理解為什麼董建華在第一任港督屆滿前的最後一次施政報告要宣示加強投資教育(因為教育是提供服務業所需專業人才的唯一途徑),同時也可以使我們理解香港的政治民主化運動為什麼始終沒有可供讚頌的成就(因為在這種教育體系下生產出來的經營管理菁英始終無法擺脫買辦意識)﹔這種解釋當然略嫌粗漏,然而它卻提供了香港的娛樂業一個非常良好的發展環境──這正是港片「金雞」的起點。

有意要向「阿甘正傳」看齊的「金雞」,主要劇情是描述一名始終在風塵中打滾的女子阿金(吳君如飾演,粵語阿金與阿甘同音),她一派天真、樂觀甚至無知但卻善良,從魚蛋妹做到夜總會的坐檯小姐,再從桑拿按摩女郎做到一樓一鳳的個體戶,這20年來她的人生際遇及悲歡起伏,全在一個荒謬的夜晚,對著一個想要搶她錢卻因停電而一同受困在銀行自動化服務區的劫匪阿邦(曾志偉飾演)娓娓道出。

這樣的故事結構,相當類同於溝口健二改編自井原西鶴原著小說的電影「西鶴一代女」,而這樣以呈現一整代生涯的歷史時序安排,通常具有兩種目的︰不是針砭社會,進行批判;就是文化追憶,懷舊尋根。

「西鶴一代女」聚焦於前者,對日本傳統社會中的女性處境有著極深刻的剖畫,在幾乎無懈可擊的藝術手法之下,批判的力道強烈而震撼。反觀「金雞」,卻在兩端游移顧此失彼;雖仍各有可圈可點之處(分別藉由梁家輝及劉德華兩人的角色來達成),但這樣游移的姿態也成為本片在藝術表現上最大的敗筆。

先就文化追憶這部分而言,很顯然但可惜地,「金雞」原本可以是一篇精采的香港娛樂界近20年的發展簡史。

從70年代末開始,阿金回憶當時16歲的她正在魚蛋檔做魚蛋妹(指發育尚未成熟的未成年雛妓)的時代,既觀照到香港經濟起飛前的社會背景,更暗喻著香港娛樂事業光明前的黑暗。

接著到了1980年,阿金才剛從魚蛋妹升格為夜總會小姐,從粗陋的魚蛋檔進入豪華卻俗麗的夜店裝潢;從坐檯小姐們的服裝造型,到尋歡男客的身分背景,在在都標明了香港經濟開始起飛的黃金年代;而成龍主演的「師弟出馬」同時出現在夜總會的電視中,這個短畫面不僅暗示著以成龍領銜的香港電影即將跟著經濟起飛而轉型,同時讓姿色並不突出的阿金靠著比畫醉拳或蛇形刁手來耍寶逗樂依然能賺進千金的安排,來暗諷這個時期的電影徒有花俏的動作、低俗的喜趣及淺陋的民族文化意識,缺乏嚴肅及深沉的內涵,這當然也預示著由許鞍華、徐克、嚴浩、譚家明、冼杞然等導演掀起的香港電影新浪潮即將代之而起。

新浪潮電影剛剛起步(第一屆香港電影金像獎也是自1980開始舉行),但是電視連續劇造成的風潮已經快速席捲港台:1982年先是轟動全港的經典電視劇「上海灘」,由出身自1973年第一屆香港小姐選美的趙雅芝(得到第四名),與出身自電視演員訓練班、同時因拍許鞍華「胡越的故事」而走紅的周潤發所合演;到了1984年,同樣出身電視演員訓練班與選美系統的梁朝偉與張曼玉,合演了「新紮師兄」,更是風靡港台;「金雞」在場景中安排這兩部大紅連續劇的出現,除了彰顯兩代金童玉女的組合,亦點出明星在香港的源起與傳承。

90年代以後以「北姑」為主的大批內地妓女入侵瓜分人肉市場,也搶了阿金的飯碗,阿金只得去做按摩女,這段安排反而沒有再對香港影視發展的外籍勞工(從王祖賢、李連杰到杜可風都是)現象加以著墨,殊為可惜。

原本藉著穿插經典影視節目畫面來標示香港的娛樂界乃至整體經濟的發展歷程,同時以阿金換盡不同方式出賣身體色相來諷喻娛樂界的本質,「金雞」前半段的巧妙安排的確令人擊掌;然而愈到90年代後段,影片愈轉向社會現實面的諷刺,反而偏離了文化記憶的主題。而社會批判這個部分是更需要細膩經營的,導演趙良駿卻多次讓吳君如以旁白口述,穿插新聞畫面的方式(其作用有如澳洲導演菲利浦諾斯的電影「新聞線上」),帶到87股災、89民運,以及95年鄧麗君過世、96年鄧小平過世、97年回歸中國香港股市大跌、2001年董建華第五次施政報告,直到2003年初電訊盈科李澤楷收購大東電報局被指欺瞞股民等事件,讓阿金糊裡糊塗跟著香港經濟狀況起落浮沉,除了累積悲情,當然更企圖喚起一點港人的共鳴。

即使整部片想碰觸的主題差距過大而有著前後不一的毛病,但從梁家輝及劉德華這兩個只是客串卻極重要的角色刻畫,還是可以一窺導演真正的用意:在香港勞工處前大排長龍的求職隊伍中,尚未成為搶匪的阿邦赫然在列(與阿金相見不相識),而阿金卻遇到了曾經數次光顧她的恩客──一位失業的經濟學講師陳教授(梁家輝飾演)。

開口閉口都不離經濟學原理的陳教授是在按摩院中認識阿金,並且多次在她的服務之下獲得了難以言喻的高潮;然而無論如何理性縝密的計算分析,不但算不清人慾的真正價值,更算不到香港經濟(娛樂業)會遭逢今日之危機,經濟學教授仍然與阿金同樣面臨失業的窘境,確實是個絕妙的諷刺;而在這次與阿金的相遇之中,他又獲得了一次暢快的性高潮,並從而悟出一個對策,這個對策電影演來簡單,不過就是建議阿金成立一樓一鳳的個體戶,所謂「靠山山倒、靠人人跑,靠自己最好」,簡單說就是將現有資產重新規劃分配,減少不必要的管銷開支──這正是目前港府的振興經濟措施之一,但有沒有用呢?

只有這樣當然沒用。

阿金仍然天天坐困愁城,香港經濟仍然面臨負資產、破產、雞慘(即禽流感,現在的SARS連人也慘)等三慘,直到劉德華以本人現身說法的方式,像「七夜怪談」的貞子一樣,從電視機裡爬出來教導阿金什麼是服務業該有的價值觀時,整部片子才又回到香港娛樂業界自我激勵、自我諷喻的主題意識上。

劉德華告訴阿金(大意是說):你是雞(妓女)嘛!做雞就是要服務人群,哪有挑客人的道理?只做英俊又英挺的客人,老醜胖怪都不做,怎麼賺得到錢?

「努力一定搵到食!」劉德華最後爬回電視機裡說。於是阿金如惡夢初醒一般,大澈大悟,終於門庭若市、生意大好。

香港經濟真的這樣就救起來了嗎?

我不禁想到本屆香港電影金像獎頒獎典禮,主持人曾志偉說:「我看到電視上一班感染了SARS而康復的醫生,他們齊聲說,『我們會再回到病房!』我馬上知道,我們不可能退後,今晚的典禮一定要做。」

這正是香港影藝圈賴以生存發展的職業倫理,甚至也是整個服務業專業奉行的最高指導原則!殘酷的是連「金雞」這樣一個天真、樂觀的自我激勵,卻毀在張國榮之手,他這一跳的意義不正是表明:拒絕再為人民、為影迷、為電影藝術、甚至為香港經濟繼續服務下去嗎?

看看服務了幾十年的羅烈吧,記得他的有幾個?

「我與大家在獅子山下相遇上......用艱辛努力寫下那,不朽香江名句......」影片最後在羅文演唱的「獅子山下」,讓阿金昔日的付出得到意想不到的回報,還不計前嫌地找到那烏龍搶匪阿邦要幫他還債。聽著羅文這首70年代名曲,想起陳教授對阿金說,而阿金又轉對阿邦曾志偉說的:「不要提什麼舊事,『舊屎』是要沖到廁所裡的。」曾志偉回說:「回味又不花錢」。這話究竟還是錯了,回味不但花錢還可以賺錢,「金雞」本身不就是如此?

也許香港票房極為亮麗的「金雞」還是選錯了上檔時間,如果在張國榮自殺之後上演,恐怕對香港觀眾情緒上的感染力會更強,賣得更好也不一定。

至於演技極具說服力的吳君如這次演一隻天真快樂的雞,其表演成就如何?我只能仿魯迅的口吻說:「願阿金也不能算是香港人的標本。」

本文之精簡版刊於2003年5月號張老師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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