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屆純16影展刻正於台北開演,這屆片單多達15部,比之前兩屆的6部,顯見規模已經增大不少,甚至其售票模式、媒體宣傳與公關的操作也都是很大的翻身動作,雖然主辦單位仍然經費拮据,但所能掌握的整體資源確實比前兩屆要好得多﹝比較不巧的是遇上SARS,票房很可能受到影響﹞。

從原來只是個具有邊緣性格的另類或克難影展,如今居然能夠擴大規模,這當然是個令人興奮且欣喜的現象,同時也必須歸功於前兩屆打下的名號跟基礎吸引了更多創作者加入參展;但接下來值得進一步觀察的,卻是這種規模市場利基撐不撐得住,以及影展的核心理念守不守得住,這兩個不能不嚴肅以對的問題。

第一個問題不妨待影展結束後交給市場機制檢驗,第二個問題卻需要透過看片子來檢驗。為了維繫「純粹台灣觀點、純粹獨立製片」的影展核心理念,主辦單位在宣傳網站中的一篇文章中說道:「本屆『純16』不只放映16釐米影片,只要符合『純16』的特有、創新精神,且以獨立製片的方式拍攝完成者,無論規格是十六釐米或是數位DV,都希望藉由影展放映加以推廣。」

檢視本屆片單,發現除了從第一屆就有作品參展的鄭文堂、蕭菊貞以及第二屆開始參展的湯湘竹之外,其餘都是第一次參與「純16」的新導演,而且多是年輕導演。於是當主辦單位的一位負責人透過張老師月刊與我聯繫,希望我能推介這屆「純16」的片子時,我便依上述的初步觀察各挑了兩部紀錄片及兩部劇情片,等片子送到發現還多了兩部動畫短片。

陳碩儀的紀錄片「狗跳雞飛之一:狗幹」是15部片單中最吸引我的片子,不只是因為那顛覆及諷刺力道十足的片名,更因為我曾在5年前看過陳碩儀拍的一部紀錄片「在山上下不來」。這部2001年拍的「狗幹」,不僅是陳碩儀在台南藝術學院音像紀錄研究所的碩士論文作品,更與其前作「在山上下不來」有著上下集的延續關係。



陳碩儀1998年拍的「在山上下不來」,紀錄的是兩個台灣版的「鳥人」──小劉和阿峰。這兩個生長在屏東鄉下的年輕人,大學畢業後,放著「正事」不幹跑去山上抓蟲,為了瓣展覽來賺錢;後來甚至成立「大地工房」,和新聞媒體聯絡,製造假事件﹝pseudo-event﹞來為展覽宣傳。整個過程爆笑不斷,充滿荒謬,但那卻是他們的真實生活,他們活得那麼自然、那麼率性認真,足以令虛偽的都市人汗顏;他們可能不理解馬克思主義對資本主義世界的思辨批判,但卻是以小人物的率真性格對資本經濟秩序進行個人式的抗拒:「這個世界不都是騙吃!」大家都在騙,能賣50元商人絕不會賣30元,但被騙的人心中是否舒服卻是出於他們自我良心的考量。

比如「大地工房」在展覽中展出了一隻怪龜,本事是這樣寫的:「1969年雲南黑沼區發現的祈福神龜,初能人語,後經蘇俄契諾夫博士帶回即不再言語。」這種騙法令被騙者覺得訝異而有趣,無傷大雅也令騙人者跟著快樂。更有趣的是,當年媒體報導了好一陣子的南部山區發現台灣黑熊出沒事件以及大蟒蛇脫逃事件,也是「大地工房」的媒體操作成功案例。他們故意放出風聲,結果媒體信以為真,附近居民看到報導後感到不安,地方上還出動軍警以地毯式搜尋那條大蟒,結果當然是毫無所獲,三天後他們把蛇纏到樹上,再通知媒體說蟒蛇已經找到,還有電視台派出SNG現場立即轉播,「大地工房」生擒大蟒的英勇鏡頭就這樣進入所有觀眾的眼中,這個蟒蛇脫逃事件在沒看到紀錄片以前我也曾深信不疑,然而它既突顯了媒體被蒙蔽後的愚蠢反應,更令人感受到市井小民的玩世不恭,簡直就是台灣版的「小人物大英雄」!

只是這樣的騙吃手法終究不可能拿來處理每一個真實人生的問題,小劉後來發生外遇事件﹝感情最是騙不得的?﹞,阿峰也與他拆夥回家養鴿子去了,「大地工房」的傳奇故事終於不得不畫下句號。

3年過去了,當年在山上抓蟲的小劉,這回成了「真相徵信社」的劉董,專門幫人抓姦討債!這就是陳碩儀2001紀錄片「狗跳雞飛之一:狗幹」的起點:看看從山上下來進入都市的小劉,如何靠著更高明的騙吃手法來討生活!

如果以為「狗幹」拍的是一般徵信社執行其業務的過程,那可就真的是被騙了。同樣是受客戶委託處理婚姻債務等問題,但「真相徵信」的討債業務和一般總有黑社會在背後撐腰﹝此處社會認知的真實性必須打個問號,留待觀眾自我發掘﹞的討債公司卻有著本質上的差異,關鍵就在於小劉對一般人的心理有一定的洞悉,他知道一般人害怕恐懼的是什麼:兇殘的暴力,所以小劉雇用的員工﹝以經理阿平為代表﹞都擅長扮演黑社會角頭流氓;不潔的恐懼,所以他們學會用黑社會那套,髒話辱罵﹝狗幹﹞、灑冥紙、潑大便等種種手法來幫客戶催債。

但實際上呢,他們不過是把自己打扮成從服裝到言語行為怎麼看都不折不扣是個在江湖上混的,經理阿平只是個大學畢業不知道該做什麼工作而被小劉騙進來的年輕人而已,影片中甚至有一段應徵新人的情節,更清楚地揭露了小劉的騙吃哲學如何內化成為阿平日常工作時的中心思想!他們之中沒有一個是真正在刀口上舔血的黑社會流氓,這就是「真相徵信」與黑社會本質上的差異,他們只是外表一樣罷了,其實自有分寸,就像經理阿平說的:「就是讓他們﹝那些欠錢不還的人﹞覺得日子很難過,趕快錢還一還而已。」他們不打不殺,全都是用喊的,當真不怕的也受不了他們三天兩頭疲勞轟炸式的催債,這樣就能完成客戶委託的事項,騙吃的本事當真令人嘆為觀止!

然而這種騙吃手法可以討生活,拿來用在感情生活上卻又如何?曾經經歷過一次外遇事件的小劉不敢再造次,他在一次「安排好的」﹝為了影片或是為了異性我實在分不出來﹞相親中真誠地向對方和盤托出自己目前的事業內容,結果是沒有任何結果。雖然對方是名年輕的空姐,但很難說她為何會答應從身材年紀到社會階級都大她一截的劉董的約會,而當劉董誠實地攤開自己,得到的卻只是個甜美的拒絕。這是否暗示著小劉如果奉行自己的騙吃哲學,便在兩性關係上也能奏效?更有甚者,當陳碩儀在影片中對於其中一名員工的真實性別感到好奇而探詢劉董時,他竟然說他有偷拍那名員工上廁所的錄影帶,還笑著問陳碩儀想不想看!

小劉這樣的騙吃集團,正好與拉斯馮提爾的「白癡」集團相反,後者是扮演白癡以愚弄中產階級,是知識菁英社會實踐的一種理念與行動,小劉和阿平卻是拿別人當白癡來愚弄,目的只在於社會生存,而且現今的劉董顯然也與「在山上下不來」裡的那個率真的小劉有著截然不同的階級位置,坦白說這裡面批判的空間是很大的﹝從政治經濟到社會與性別,劉董比之小劉可說是全面反動而更加倒退的﹞,而陳碩儀卻站在一個比「在山上下不來」更親近對象的拍攝位置,甚至讓拍攝對象直接參與影片的攝製,看看「狗幹」的英文片名:「Crouching Dog, Hidden Chicken」,這句直翻不就是「臥狗藏雞」嗎?雖然未必真有諷刺李安「臥虎藏龍」之意,但其挪借顛覆的用意是很明顯的,這和小劉把公司取名為「真相徵信」實在有著異曲同工之妙,顯然小劉的騙吃哲學也對導演產生了某種程度的同化作用,至此觀眾實在難以判定影片中孰真孰假了,這雖是本片成功之處卻也是最可議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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