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評家唐諾曾在一篇「入戲的觀眾」文章中介紹他如何發現並開始閱讀葛林的小說,是「因為一個人的一句話,那是哥倫比亞的賈西亞馬奎斯」,他說。接著他開始敘述那「宛如核分裂連鎖反應的閱讀經驗」,並提醒讀者:「下一本書在哪裡?下一本書就藏在你此時此刻正讀著的書裡面。」

電影的閱讀不太一樣:你看著一部電影,突然發現有那麼一段情節,或有那麼一個場景,甚至有那麼一個動作,甚至有那麼一句台詞,是你清晰或者依稀記得在另一部電影中似曾相識的,但是當燈亮散場之後,你很難在另一家戲院看到那另一部電影。

於是從影像到劇本的一再擬仿複製,以電影製作而言就被視為再正常不過的事情,反正只要手法變換一下,一般觀眾不是看不出來就是無從比較,更高明的還能讓觀眾拍案叫絕;正因為影像、作者與觀眾的關係可以如此疏離,對電影作者論的質疑也就變得振振有詞:你可以接受曼奇維茲和菲力浦諾斯相隔44年先後拍出不同版本的「沉靜的美國人」,卻無法想像如果馬奎斯竟然要重寫葛林「愛情的盡頭」﹝你知道馬奎斯當然不會那麼做,but why?﹞。

從這個角度出發,來看美國暢銷小說作家史蒂芬金最新的原著改編電影「捕夢網」﹝Dreamcatcher﹞就有意思了。如果先不急著把抄襲這頂帽子戴在它頭上的話,也許會發現這部影片最大的趣味其實在於它幾乎揉雜了所有同類型電影的元素──撇開萊斯利尼爾遜主演的那一系列擺明諧仿搞笑的電影不提,「捕夢網」幾乎是我所看過統合其他電影元素最多的一部,不論那些元素是來自於史蒂芬金自己的或別人的──而且居然能夠自圓其說,並且維持住完整的架構及娛樂驚悚的本質。曾和喬治魯卡斯一起共事,為80年代最賣座電影星際大戰、法櫃奇兵等片擔任編劇的本片導演勞倫斯卡斯丹,顯然具有相當的劇本整合能力。



說起來「捕夢網」的故事架構並不複雜:四個從小到大的好朋友,由於幼年時的一樁神秘經歷,使得他們分別具有不同的超能力;多年以後,當他們又相聚於森林木屋時,發生了一件恐怖事件,他們漸漸才明白,原來小時候被賦予的超能力,竟是為了解決眼前的危機。

看過史蒂芬金原著小說改編的電影「站在我這邊」﹝Stand by Me﹞的觀眾,當不陌生片中那四個孩子出發去尋找一具無名屍體的故事,那是一個從男孩到男人的自我追尋過程,主考的項目是勇氣,而過關的獎勵則是友情與回憶;勞倫斯卡斯丹毫不費力地把那四個男孩挪到「捕夢網」來,只是這回讓他們尋找一個失蹤女孩,把主考的項目改成性與正義,而除了同樣的獎勵之外,還多了一份超能力,並且在20年後還來個無預警加考!

這個無預警加考即是他們在森林小屋中遇上的恐怖事件,基本上可以簡單歸納為:外星生物以病毒形式,透過人畜傳播所造成的地球危機。這則構想的原型來自於1998年「X檔案」的電影版,當然,從電視影集就開始竄紅的「X檔案」也跟史蒂芬金脫不了關係。

外星生物雖以病毒的形式寄生於人體,但一旦成形,宿主便會發病死亡,此時外星生物必須破體而出,另覓宿主,這個創意當然是來自於「異形」﹝Aliens﹞,只是導演挾著某種居心叵測的黑色幽默,不但以瑞普莉﹝雪歌妮薇佛在「異形」中的名字﹞為外星生物命名,還將其穿破人體的出口由胸腹改移到肛門,前兆則是頻頻放屁,在悚慄之餘,居然加入不少笑料;同時導演在外星生物見光之前,先鋪排四個好友相聚時彼此心靈的探索與情感的追憶,此後一路漸漸轉向荒謬的驚悚,整個過程觀眾被挑動的情緒相當複雜,顯見導演功力,尤其在森林小屋中人與外星生物相抗的情節氛圍,不能不令人想起奈沙馬蘭的「靈異象限」﹝The Signs﹞;至於外星生物的蟲體造型,則明顯襲自1990年讓凱文貝肯鹹魚翻身的B級恐怖片「從地心竄出」﹝Tremors﹞。

外星生物愈長愈大,居然可以化為人形,佔據人體,控制人的意識,成為人形怪物,只是不巧的是,它所選中並加以控制的那位老兄具有超強的心志能力。於是導演費心搭景,建了一個華麗細緻的巴別塔式的圖書館象徵他心靈的迷宮,然後讓他在迷宮中與外星生物大玩捉迷藏;人與異類進行鬥爭的戰場居然從現實世界轉進到心靈意識的內在世界,來個內外交戰,好個勞倫斯卡斯丹,尚賈克阿諾改編自艾柯同名小說的「玫瑰的名字」﹝Name of The Rose﹞也不過如此!

外星生物如此造孽,難道地球的存亡就靠那四個傻蛋嗎?當然不是!摩根費里曼所飾演之瀕臨瘋狂的特種部隊指揮官早就與其纏鬥多年。方法則有點類似對抗SARS的台北市衛生局長邱淑媞:大量受病毒感染的人和動物都必須被隔離,然後以非常手段消滅感染源;看過達斯汀霍夫曼所主演「危機總動員」﹝Outbreak﹞的人應該不難體會從邱淑媞到摩根費里曼的壓力與痛苦。然而導演卻仍嫌戲不夠,既然摩根費里曼瀕臨瘋狂,眼看就要出亂子,於是找來他的學生湯姆塞斯摩去解除他的軍權﹝馬市長聰明多了,這種事交給邱淑媞的老師葉金川就搞定了﹞,曾經搶救過雷恩大兵的湯姆塞斯摩以前對長官可是有如父親一般的敬愛,但現在眼見其暴虐惡行,唯一的辦法只有向「現代啟示錄」﹝Apocalypse Now﹞的馬丁辛看齊。

最後,當所有的外星生物都被消滅,唯一剩下的那隻瑞普莉卻學「幽靈終結者」﹝The Hitcher﹞裡的魯格豪爾,以搭便車殺駕駛的方式一步步來到波士頓水庫邊,企圖在水中播下病毒,結果如何,看完觀眾自有分曉;只是這樣一路拆解下來,從頭到尾充滿前人遺跡的「捕夢網」究竟還有什麼可看性呢?

也許這會是其中之一:在所有史蒂芬金的小說改編拍成的電影,最傑出的當屬庫柏力克的「鬼店」﹝The Shinning﹞,其中被鬼迷了心竅的傑克尼柯遜持利斧劈開老婆的房門時說了一句經典台詞:「Honey, I’m home.」,有興趣的觀眾不妨留意,看看「捕夢網」裡這句台詞出現在哪裡!

本文刊於2003年6月號Leader華人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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