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析「綠巨人浩克」的人性糾葛

「上帝死了,現在我們要這超人活下去。」──尼采,論更高的人,「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


作為一部好萊塢出品的娛樂電影,若純以娛樂程度來檢驗,李安導演的「綠巨人浩克」(Hulk)可能並不盡如人意;但如果我們願意改換另一種標準,則「綠巨人浩克」可說成功地突破了傳統好萊塢式的英雄格局,不管你喜不喜歡。

在介紹綠巨人出場之前,如果你看過「冰風暴」(The Ice Storm)這部很可能是李安歷來拍得最好的電影,應該還記得開頭有這一段話:「第41期『超能四人組』﹝Fantastic Four﹞,1973年11月出版,瑞德理查必須用反物質槍射殺變成人肉原子彈的兒子;四人組總是碰上這種難關,他們跟其他英雄不同,他們就像一家人,關係愈親密,愈容易不自覺地傷害彼此,這就是超能四人組;家庭就像那把反物質槍,你在家裡出生,也在家裡死亡,弔詭的是,被拉得愈近,陷得就愈深。」

這段開場的旁白是由陶比馬奎爾演出,他飾演一個還在青春期摸索的16歲少年,喜愛超能四人組漫畫及杜斯妥也夫斯基,其「地下室人」般的性焦慮在片中表現得非常具有說服力,後來果然被導演山姆雷米相中去演了「蜘蛛人」;相對於「冰風暴」所造就的另一位少年明星,即片中死於電擊意外的伊萊亞伍德,後來被導演彼得傑克遜相中去演了「魔戒」的佛羅多,雖然他在「冰風暴」的戲份不多,但如果要比自毀傾向的晦暗程度,「怵目驚魂28天」的Donnie Darko可能只好說是憤世嫉俗而已。

然而不論是盲目追求性冒險卻在關鍵時刻選擇全身而退的陶比馬奎爾,或是追求如幾何學般絕對完美最終卻遁入虛無的伊利亞伍德,李安在這兩個青少年的角色塑造上,都比「臥虎藏龍」裡始終掙不脫江湖束縛的章子怡更能深刻而細微地提供我們理解「綠巨人」布魯斯班納﹝Eric Bana飾演﹞的線索,而理解的關鍵則在於綠巨人變身前後的人性掙扎。

一個人之所以具有人性──與此相關的理論非常繁雜──從康德自律的道德觀點解釋,在於人能自由而理性的選擇;然而對佛洛伊德而言,這種選擇乃是出於一種性衝動;在馬克思眼中則是社會經濟力的結果;至於達爾文的說法則是「人是由『次人』進化而來的」;而近現代自然科學的研究趨向,卻愈來愈顯示人的本質需要從生物學甚至生化學去理解,這也就是生物學家康拉德勞倫茲在「所羅門王的指環」一書中所指出的:「人類為了得到文明和文化的超然成就,就不得不有自由意志,更不得不切斷和其他野生動物的聯繫,這就是人所失掉的樂園。」

所以當綠巨人為避開軍隊追擊一躍而入美西沙漠中時,他感到的不僅是孤絕,更是一種自由,但這僅僅是一種回歸動物本性的快感,甚至乃是一種自然的幻覺,因為在自然之中無拘無束地生活乃是動物而非人的真正自由;如果肯定自由是人性的本質之一,那麼這自由即成了人與自然對立的關鍵,因為人不是由動物本性所決定,反而是透過否定自己動物本性的能力所決定,人只有超越自己的動物性存在,才能成為一個自由而真實的人。



在布魯斯班納第一次變身為綠巨人之前,他與一般人沒有什麼不同,都是順著自己的本能與感覺去生活,他對幼時過往的失憶以及現時與女主角珍妮佛康納莉之間的情感挫折,還不足以幫助他揭破那層自然的幻覺,在這個時候,他還只是一個以動物性存在的「非真人」。然而當他為救實驗室同僚,情急之下竟以自己肉身遮擋高劑量的伽瑪射線時,這裡他第一次展現了成為一個真人的意志與潛能,也為本片略嫌突兀的結局埋下一個伏筆。

但是當自然的幻覺破滅之後,布魯斯班納在心理上將面臨一個選擇:要嘛他選擇接受,從此安於做一個綠巨人﹝此處只是單純化的分析,暫時剔除他父親尼克諾特的因素,讀者在此也可想見一旦加入這個因素情況將變得有多複雜!﹞;或者是拒絕接受,而選擇回到以前的階段,但是肉體上的變化既已造成,這種選擇實際上等於擁抱虛無,而且他沒有理由說不知道自己選擇的是什麼,這樣下去必將導致自我分裂,甚至毀滅;這也就是「冰風暴」裡伊萊亞伍德的選擇,明明無法接受情人克利斯汀娜蕾西與自己弟弟有染﹝三人其實都未成年,對性的試探還扣不上道德的大帽子﹞,卻自我安慰自欺欺人,最後死於一個美麗的意外只能說是算他幸運。

在布魯斯班納意識到這個選擇之前,他的父親尼克諾特現身了﹝從編劇的必要性來看,其實也等於是促成他做出選擇﹞,這父子倆的意志大對決就成為本片最有看頭的部分,也由於太過激烈,恐怕心臟較軟的觀眾無力負荷,這才需要一個溫和對照組:女主角珍妮佛康納莉及她的將軍爸爸西恩艾略特。

片中的科學家尼克諾特30年前就獻身於國家的軍事科技,研發人體受傷再生的能力,這項研究目標暗指國家暴力的反人性:愈低等的動物再生能力愈強。尼克諾特當年戮力鑽研達到瘋狂的境地,竟以己身進行人體實驗,但當他了解到這項科技的危機在於人﹝人性﹞的毀滅﹝不只是布魯斯所說青蛙的毀滅而已﹞時,他於是狠下心要毀掉自己的實驗成果,包括他的親生兒子;只不過事與願違,雖然當年的實驗設備一切俱毀,但布魯斯班納卻存活了下來,30年後經過那個輻射外洩的意外,潛藏在他體內的毀滅性力量就被喚醒而成為綠巨人。



許多觀眾可能對片中關於物質面貌的特寫鏡頭覺得困惑:乾枯的樹幹表皮與皺褶的岩石紋理穿插全片,難以索解。其實這與「冰風暴」裡的冰晶透析﹝甚至「臥虎藏龍」裡的風擺竹林﹞如出一輒,同樣是呈現宇宙中萬事萬物所具有之自然意志,而綠巨人在面對這種自然意志的展現時便出現了自我分裂之危機;一方面他體內的動物性存在受到召喚,要他回歸自然,但另一方面,他的人性存在卻又帶領著他超升自然意志。這種內在崩解的張力在綠巨人被戰鬥機象徵性地帶到大氣層邊緣後落下的那一刻達到最高潮,隨後李安立刻巧妙地剪進綠巨人嘲笑鏡中的布魯斯一幕以表達這股巨大的張力,最是令人擊掌。

內在的危機未解,外在的逼迫更是毫不留情地接踵而至:一方面西恩艾略特所代表的國家機器,在與商業資本的合作下仍然找不出收編綠巨人的途徑或方法,唯一能做的便只有全力銷毀一途;另一方面,自身也擁有這股力量的尼克諾特,卻做出了回歸自然的選擇,他能夠與物同化成為木石鋼鐵的超能力,以及要求綠巨人與他一同起身對抗國家暴力的合理化說辭,正說明他已然順服於自然的意志,雖有某種層面的正當性,但畢竟這種對抗也使他同時失去了人性。此所以尼克諾特在擁有與物同化的超能力以前,還認布魯斯為兒子,但當他擁有超能力之後,便只認綠巨人為兒子了,這個心理轉變雖然突兀,但並不難理解。



而綠巨人自高空落水之後,又從地底一路打上來,這段上天下地的焠煉過程,幾乎要撕裂他整個內在,眼見就要順服於動物性本能而大開殺戒之時,卻在舊金山街頭的軍警之中,認出了愛人珍妮佛康納莉,並在其懷抱中逐漸還原為布魯斯本身。愛的力量當然動人,但如果綠巨人未在內在逐步與布魯斯達成和解,從惡犬口中救人容易,在威脅環伺之下自廢武功可是千難萬難﹝正如「冰風暴」裡本來有大好機會染指昏迷的女同學,緊要關頭卻踩了煞車的陶比馬奎爾﹞,當然她的現身多少也令他察覺軍方妥協的願望;這同時也說明了綠巨人再怎麼獸性大發始終也得留著條褲子,那是他人性存在的重要根據,而之前當他殺掉惡犬後可還是全身赤裸如動物一般。

當綠巨人與布魯斯的意志調和之後,又與軍方暫時罷手,最終當然就剩下來自父親及創造者尼克諾特的挑戰了。這場父子攤牌的重頭戲,尼克諾特演來收放自如毫不含糊,充分展現出「我就是宇宙,我就是上帝」的氣魄,布魯斯即使化成綠巨人與之相抗,按理仍是不敵的,但這裡已經不是科學道理的問題,而是對人性有無信心的問題;畢竟只有出於某種價值判斷,才會有人敢主動以肉身阻擋坦克。

「我們對人性有信心,挾泰山以超北海也要去做;我們對人性無信心,為長者折枝也不必做。」1957年蘇聯發射第一枚人造衛星時,在台灣的世界級社會學家居浩然先生發表了一篇「派弗洛夫的狗與人造衛星」,文章中這麼說道。

派弗洛夫是蘇聯的心理學家,他著名的交替反應實驗是每次餵狗時搖鈴,日久之後,狗只要聽見鈴聲就會垂涎,不論是否有食物送到面前;這個「刺激、反應」的實驗,成為日後史達林與赫魯雪夫在蘇聯長期進行的人變狗的實驗。居浩然在評論文章中指出,科學層次的問題用邏輯分析就可以解答,而人類之所以能自覺有「自由意志」,卻是因為所有的價值判斷在出發點上必然是「任意的」、非科學的。此所以杜斯妥也夫斯基才會承認二二得五有時也很有魅力;而人變狗的實驗所以注定失敗,正是因為承認二二得五的人性永遠無法磨滅。

綠巨人與他的上帝爸爸糾纏不清,一旁等著坐收漁翁之利的軍方於是發射伽瑪彈﹝其作用正有如超能四人組的那把反物質槍﹞,解消掉化為水蒸氣的尼克諾特,而綠巨人則獲得「重生」創出新的自我,他已成為一「真人」,即尼采所謂之「超人」或「更高的人」。影片結尾安排他到第三世界叢林裡去行醫,此種濟世行善的價值判斷,乃是回應他在變身綠巨人之前捨身救人的合理安排;而李安在本片中對於人性與存在困境的探索,已足以使他成為同類影片中之巨人,不管你喜不喜歡。

﹝本文刊於2003年8月號張老師月刊,不含附註﹞

附註:一個與綠巨人無關的黨國大老之子

居浩然是國民黨革命元勳黨國大老居正的兒子、前淡江大學校長張建邦的舅舅,其在社會學領域與美國結構功能學派宗師派深思Talcott Parsons有同門之誼,兩人亦交好。國民黨丟掉大陸之後,居浩然亦隨之來台,並在其同父異母的姊姊﹝似是日本血統,時為淡江的董事長﹞要求下擔任淡江文理學院的校長,早年還叫淡江英專時的校地乃是由地主士紳捐獻,董事長要同時辦學又得管理校產,草創時期萬分艱難,在居浩然慨然出錢出力之下,才奠下今日淡江大學的基礎,當然黨國大老之子加上其國際學術地位的招牌多少有益於私校募款。

1959年在義大利米蘭舉行的第四屆世界社會學大會,居浩然代表中國社會學社爭取加入國際社會學社成為會員,他本人也成為國際社會學社理事會的理事。 1962年,當時文星時期的李敖以「老年人與棒子」一文與立委胡秋原掀起關於全盤西化的論戰時,比李敖大20歲的居浩然成為當時支持李敖的重量級人士,他以連續三篇「科學與民主」、「西化與復古」及「從門德列夫的週期表算起」,用可能比李敖還淺近有力的文字釐清科學、民主、知識等基本觀念;其中痛批胡秋原不懂蒲朗克常數的定義與傅立葉的積分公式,居然胡扯什麼「量子力學解釋有三派」,最後送給胡秋原一幅對聯:「不知所云三化論,東拉西扯一團糟」橫批則是「信口胡言」,看得人大呼過癮,然而這也表示居浩然與國民黨當權派的關係幾乎是站到了對立面。

沒有多久,在張建邦為了校產而「滅親逼宮」下,張建邦的母親也就是居浩然的姊姊,在自己的董事長辦公室內上吊自殺,居浩然大受打擊,心灰意冷之下辭去校長職務,1964年舉家遷往澳洲再也沒有回來台灣,現也已過世。離台前李敖還曾親往機場送行,後來更把張建邦橫奪淡江大學校產的劣行敗跡為文公佈,只不過其中牽涉母子甥舅的家庭恩怨及隱私,外人實無從得知。此後淡江文理學院就成為張建邦的私產,1964年以前的歷任校長在淡江大學校史上更是隻字不提,居浩然這個名字別說台灣全島,恐怕多數淡江學生亦從未聽見過,雖然派深思的結構功能學派早已過時,但這位早年唯一的國際級社會學者就這樣從台灣消失。

居浩然在台灣出過一本檢視反省中國文化的「十論」,由大林出版社出版,傳記文學則出版過他的一本雜文散論「寸心集」,書末居浩然回憶他在918事變時與魯迅的一段書信往來,討論白話文的修辭,最是動人。此書是「文星叢刊」式的小開本,我在桃園大園機場當兵時就曾經把它往工作褲後面的口袋一塞,然後大搖大擺地鑽進F-5E的發動機。

李敖居浩然機場送別 http://www.millionbook.net/gt/l/liao/photos/ph0024.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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