痞角度

追尋「十分鐘前」時空並置的意義

集合了7位當代知名電影導演的企劃製片「十分鐘前──小號響起」﹝Ten Minutes Older: The Trumpet﹞是去年金馬影展的熱門影片，吸引了許多影迷，卻直到現在才公開做商業放映。這種片子最大的好處是在一個半小時之內可以看見不同導演的風格手法與關切的題目，因而它大概也是所有靠寫影評賺稿費的人最喜歡也最容易寫的；要解析7個段落每段10分鐘的短片，最直接簡單的辦法當然是逐段短評：介紹導演經歷、歸納分析劇情，每段寫個百來字很容易就湊出上千字，如果再來個最愛評比，最後再加個總論，那稿費就太好賺了。

而我丟給自己的問題是：如果是我，我為什麼給讀者﹝不論是否看過電影﹞看這樣的東西？

原先我以為，集合多位導演每人拍個10分鐘短片的這種企劃，由於片長是個極大的限制，再怎樣傑出都不過是個雋永小品罷了！要是其中有幾位導演抱著灑脫一點的心態或是野心過大，可能還會破壞印象，所以一直不敢抱太大的期望；然而看完之後，卻發現這個片子居然給了我一個不小的驚喜……

如果一段段分開來看，7段包含紀錄片及劇情片的短片雖說都是知名導演但仍是良莠不齊，各有差異，不過主題設定的一致性相當高，幾乎每個導演都呈現出自己最廣為觀眾熟悉或喜愛的一面，從這點即可看出此片在企劃整合上其實具有相當功力。

從片名「十分鐘前」以及一開始就出現並穿插在各段短片之間的淙淙流水，觀眾立刻就能理解到「時間」正是本片所欲呈現的最重要的概念，彷彿7位導演只是很簡單地拍出自己對「時間」的思考及想法，然而當導演們端出自己的拿手好菜，讓我們一道接一道地品嘗時，我才發現沒有這麼簡單，整部影片竟然因為這許多彼此風格內容截然不同的並置而有了更豐富的意義。

首先，貫串全片的主題可能不僅僅是「時間」，而是「回到過去的十分鐘」﹝此所以英文片名Ten Minutes Older不應翻作「十分鐘前」Ten Minutes Ago，而應該是「十分鐘的過去」才對﹞。



片中第一段阿基郭利斯馬基的「天堂來日」，就回到其前作「沒有過去的男人」開場的赫爾辛基火車站去，讓男人帶走他心愛的女人；總是離不開公路的文溫德斯再度回到「巴黎德州」的美西荒漠，繼續重溫他的幻覺、搖滾、路邊風景與人間溫情；荷索則重返亞馬遜叢林，繼續他「天譴」式地挖掘他眼中蒙塵萬年的黃金；史派克李不碰政治死不甘心，尤其高爾居然以如此差距輸給小布希，他怎麼樣也要回到2000年美國總統大選開票的那十分鐘去索回正義；吉姆賈木許則維持一貫的冷調疏離，讓新成名的女星希薇格尼Chloe Sevigny回到影片拍攝當下的休息時間，呈現出一個現代女皇在十分鐘內所能接受的種種看似榮寵其實毫無尊嚴的非人待遇；就連久已不在大陸拍片的陳凱歌也回到從前的「黃土地」，探索中國現代化所帶來的精神分裂與文化失憶；西班牙的維多艾里斯作品雖少見但仍堅持向前輩布烈松看齊，他這段「生命線」沒有對白只有影像聲音，卻把所有人帶進嬰兒生死交關的十分鐘，還往回牽動二戰時期西班牙的鄉間記憶，每一格都叫人念念不忘，餘味最是深遠攸長。

在大致了解每一段所欲表現的寓意之後，讓我們也回到一開始所問的問題：7位導演相約而同地回到自己的過去，這樣的時空並置到底有什麼用意？

當今文壇廣受期待的小說家駱以軍在最新出版的長篇小說「遠方」中，描述他的妻子臨盆在即，而他卻不得不遠赴江西九江像「神隱少女」那樣地去搶救在旅遊途中發生腦溢血的父親；他每個晚上為了抗拒種種乖謬的生命處境所帶給他的巨大壓力，於是窩在飯店的咖啡吧裡埋頭抄寫馬奎斯的「百年孤寂」，而就在這樣一段段孤寂地抄寫之時，他發現「某些妖邪奇幻的段落，某些拗口的字句，竟像鐘錶內臟的細微金屬齒輪彈簧，或像嵌在牙肉和陶瓷假牙間的鐵絲線鉤，以一種精準卻又異物侵入的形式，那麼貼切地與自己正置身的處境，神秘而虛實不分地混淆在一起。」

於是我突然領悟「十分鐘前」為什麼將7位導演的不同世界貫串在一起，而貫串的概念又以過去的一段時間為主題；它把我們平日各種對異世界﹝空間或地景﹞或異文化的想像集合在一起，等於是在各段影片的剪輯之前就已先進行了一個更大的概念剪輯，由於觀看的時間及空間是被限定在電影院的銀幕前，這樣的並置串接就呈現出在同一個時間秩序﹝以每一段之間的淙淙流水為隱喻﹞之下不同空間的人事滄桑與虛實變化。

所以，當北京的百花深處胡同裡只剩下一個精神病患伴著一棵老樹，在那之前的十分鐘，美國總統候選人高爾可能正在和小布希講那通令旁人尷尬至極的電話；倒回十分鐘以前，在美西荒漠中誤食了迷幻藥的比爾可能剛坐上凱特的卡車被送往高地醫院；再往前十分鐘，是女星希薇格尼在窄小擁擠的拖車中休息一面與男友講手機，而錄音師就直接把手伸進她的裙子裡調整收音用的隱藏式麥克風；再往前十分鐘，巴西雨林中的神秘原住民部落遇見來自英國與巴西的的現代人，羞恥地發現自己已被時間遺棄了幾千年；再往前十分鐘，西班牙鄉間的一個嬰兒突然疝氣脫腸，所有人除了稻草人之外統統放下手邊工作，團團圍觀老祖母把嬰兒的腸子縫回去；再往前十分鐘，芬蘭的赫爾辛基火車站，男人與女人走進珠寶鐘錶行買了一對結婚戒指，從此遠離祖國；再往前十分鐘，我駐足在台北西門町街頭，似乎望見李康生正撥弄著中華路對面寶來證券的大時鐘；再往前十分鐘，世界的角落裡人人大不同……

再往前十分鐘，你在做什麼？

本文刊於2003年10月號Leader卓越華人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