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證「大隻佬」的肉身遊戲


「我們活著,這就是罪。」──卡爾‧雅斯培

在媒體上看到杜琪峰韋家輝合作編導的新片「大隻佬」﹝Running on Karma﹞來台宣傳,話題總不離片中劉德華那媲美阿諾的42吋厚實胸肌,這套人造筋肉衣是由美國Edge EFX特效公司製作,之前他們就已為杜琪峰製作過「瘦身男女」裡劉德華與鄭秀文那兩套胖子裝,以及「MIB星際戰警」裡的外星人,未來在「蜘蛛人2」也能見識到這組好萊塢特效的功力;一般說來特效在電影中並不是決定性因素,然而奇就奇在理解「大隻佬」的關鍵竟然就是這套人造筋肉衣。

片中劉德華飾演的大陸武僧了因由於家鄉的青梅竹馬小翠遭惡徒孫果以兇殘無人道的手法殺害,他上山追兇不成激憤之下以亂棒揮樹,不料打死了一隻小鳥,了因在樹下看著小鳥屍身,數日數夜之後竟然悟出因果,但再也做不成和尚,於是他脫下袈裟裸身離開家鄉,來到香港;憑著一身橫練肌肉,了因在夜市賣藥、在地下舞廳做脫衣舞男、參加健美比賽樣樣都來成了大隻佬,其以肉身遊戲人間的程度正如導演所說是個現代濟公,直到他被張柏芝飾演的女警李鳳儀喬裝成尋歡女客而逮捕,於是一個更大的宿命因果逐漸展開......

乍看之下這種故事似乎在許多佛經或中國民間故事之中都耳熟能詳:某甲前世殺了某乙,結果今生化作某丁的某乙以另一種方式還報給今生化為某丙的某甲。這種前世今生因果循環報應不爽的宿命論觀念千年以來從印度到中國乃至整個東亞社會都不陌生,然而這畢竟是佛教中國化之後的俗世觀點,佛家所謂的六道輪迴,並非前世今生這麼簡單,而是要在六道輪迴之中以一報還一報的方式度過一劫又一劫,此即以「業力」﹝Karma﹞催動輪迴,並且還要在人道之中接觸到大乘佛經修業行善,才可能跳出輪迴證得無餘涅盤。

所以,一開場大隻佬在地下舞廳跳脫衣舞時,因為回應李鳳儀的熱情鼓動而脫光衣褲卻反遭其逮捕,一個眼神就開啟了兩人之間的業感緣起,「心動即造業」,這是小乘佛教的眾生真相,但隨著劇情一步步走下來,杜琪峰卻沒有往大乘佛教追本溯源探求真如的意思﹝事實上這也很難﹞,而是不斷地為兩人「造業」:

當所有警察嘴角帶著微笑看著赤條條的大隻佬狼狽尋找內褲時,大隻佬瞥眼看見李鳳儀,忍不住埋怨都是她叫得最熱情,李鳳儀心中生愧﹝造業﹞,於是幫他找到內褲穿上;大隻佬趁機脫逃,再次被逮時卻看見李鳳儀的前世居然是個殺人如麻的日本軍人﹝造業﹞,大隻佬根據過往經驗,知她必不久於人世,於是出手相救先後兩次﹝又是造業﹞,李鳳儀對大隻佬則漸生情意;但李鳳儀前世殺孽太重,大隻佬實在化解不了,便向她和盤托出這一切因緣﹝包括他如何打死小鳥,而殺死小翠的兇徒孫果在山中藏匿了5年始終找不到﹞,並表明不再出手,至此李鳳儀面臨一個選擇:橫豎不久會死,那麼她是該就此放下一切牽絆不理會任何束縛以享受短暫餘生,還是利用餘生做一點對自己有意義的事?

這裡隱含著兩種不同的意識形態而杜琪峰顯然不願讓影片的重點失焦,他很明快地選擇了後者:讓李鳳儀跑去大隻佬的家鄉尋找孫果,待大隻佬聞訊趕回時,李鳳儀已遭孫果的毒手。

李鳳儀的遺物中包括一台攝影機,清楚地拍到李鳳儀遭到孫果殺害肢解斷頭的過程,而彷彿目睹小翠事件再次重演,悲憤不已的大隻佬再次衝上山去尋孫果,在水邊遇見一個蓬頭垢面的遊民,大隻佬以為是孫果掄棒就打,卻發現他竟是大隻佬自己……

這下大隻佬才真的開悟了:果即是因,因即是果,孫果即了因,了因即孫果。佛家云「因是比丘,果為羅漢」,此所以了因坐對小鳥屍身初見因果後,便再也做不成比丘,且他還俗下山本就只為尋一個結果;然而要證果以成羅漢,須得斷盡心中煩惱,跳出無間生死,李鳳儀等於是被安排成為了因證果過程中的一劫。大隻佬兩次出手搭救李鳳儀後,其實心中已若有所思:依李鳳儀前生所積業債,原本早就該死,但她今生亦修有善緣,才得大隻佬出手相救,這麼說究竟是大隻佬幫助了李鳳儀,還是李鳳儀自己幫助了自己?

更有甚者,李鳳儀相信了大隻佬眼中所見之因果,且更基於對大隻佬的感情才發願上山為他擒兇,擒兇不成反遭殺害,雖然李鳳儀本來早就該死,但拖到這時才死,究竟是孫果害死了李鳳儀,還是大隻佬害死了李鳳儀?



一個更根本的問題是:李鳳儀究竟為什麼該死?

大隻佬之前說過日本軍人是不是李鳳儀他不知道,但「當時的日本軍人殺了人,現時的李鳳儀就一定得死。」殺人為樂的日本軍人萬死莫贖,善良的李鳳儀何其無辜?

蘇東坡有一闋如夢令詞「水垢」,在此很可以玩味:

「水垢何曾相受?細看兩俱無有
寄語揩背人:盡日勞君揮肘
輕手、輕手,居士本來無垢
自淨方能淨彼,我自汗流呀氣
寄語澡浴人:且共肉身遊戲
但洗、但洗,俯為人間一切」

正如同「水垢不相受」的道理,日本軍人的惡與李鳳儀的善原本八竿子打不著,但李鳳儀竟願將其罪孽背負到自己身上來,而以一死消除業障,甚至連在山中發現孫果匿居的山洞時,善良的她也能夠為孫果5年來東躲西藏茹毛飲血的生存處境感到同情與悲憫;而大隻佬則省悟到「自淨方能淨彼」,既然整件事已發展如斯,這場肉身遊戲,也只有俯身但洗。

於是大隻佬四處遊方,5年後在水邊遇到真正的孫果,倆人一般地蓬頭垢面,正是5年前大隻佬的幻覺重演,已在野地流浪10年的孫果小心翼翼地問他現在是哪一年,大隻佬的反應不同於5年前的掄棒打殺,而是笑著回答說2008,接著上前擁抱那像個孩子做錯了事悔恨大哭的孫果,就這樣泯去了所有恩仇。

大隻佬把孫果領回交給公安之後,剃去5年未修剪整理的糾結長髮﹝斷盡一切煩惱﹞,又穿回了袈裟,雖然流浪5年的折騰讓他消去了一身傲人的鋼鐵筋肉﹝那本來就是假的﹞,但他已成為真正的羅漢。

「一住行窩幾十年,蓬頭長日走如癲
海棠亭下重陽子,蓮葉舟中太乙仙
無物可離虛殼外,有人能悟未生前
出門一笑無拘礙,雲在西湖月在天」

金庸在「射雕英雄傳」裡令丘處機等全真七子現身時必誦的這首詩雖然平仄對仗略有小疵,但詩境卻極貼合歷盡滄桑始得真如的大隻佬,這也反映出「大隻佬」電影的意識形態其實並無清楚的佛道儒三家之分,而只是非常中國傳統的出世入世觀。

然而,這樣一種中國式的生存哲學,卻有一個與西方存在主義相通的前提,那就是人皆不免一死。從雅斯培到海德格﹝儘管兩人對於納粹的立場不甚一致﹞,或從蘇東坡到林語堂﹝儘管兩人談的不過是生活的藝術﹞,都曾經在這一點上大作文章;尤其是海德格,其著作「存有與時間」曾被譽為所有20世紀在思想上的偉大冒險,皆為此書之註腳。

海德格指出,人所以被個體化,乃是由於死亡。現時的每個活著的人共存於「當下時間」﹝Now-Time﹞,然而一旦有人死亡,那麼他與其他人共同的「在世存有」就被徹底終結了,但其他人的「在世存有」卻還繼續著;他人的死亡所終結掉的乃是他人的世界,不是我們的世界,即使他人的死亡確實發生在我們的世界之中,能令我們記得並生掛念,但那已經與他無關了。

因之李鳳儀之所以獨自上山尋找孫果,乃是在她認知到自己不免一死之後所做的選擇,不但確立了她存在的獨特性,也促成了大隻佬的開悟。不免一死本身是個悲劇,但要超越了它才能論及個體的存有﹝以及生活的藝術﹞。海德格進一步指出,這個存有學上的良知,乃是先於倫理學上的良知,它並非在精神上指導我們如何在現實世界中洗垢滌污,而只是提醒我們「吾人與世界是一起被掛念之絲所綑綁著而糾纏不清的」,這不正是佛家所謂「宇宙為業力之網」嗎?

值得關注的是,由於經濟持續低迷,以及政治上不滿於北京政府推動制定基本法第二十三條與董建華的施政,這兩年香港電影在意識形態上,無不圍繞著這股民怨打轉;除了「大隻佬」以因果開示港人恐怕得等到2008年才得解脫之外,前不久才奪得金馬6項大獎的「無間道」則以更悲觀的宿命論暗示苦痛的永無止境;而杜琪峰韋家輝的另二部佳作:去年的「嚦咕嚦咕新年財」告訴港人面對逆境只能自立自強,「PTU機動部隊」則以誤打誤撞後的勇於面對來解消宿命,教港人認清穿著同樣制服的同路人只有團結在一起才有出路。香港電影界的創作者對本地市場的敏感度實在令人嘆服。

只是就電影本身的表現而言,「大隻佬」的剪輯出奇地糟,而「PTU機動部隊」的敘事氛圍卻是出奇地好,我個人認為整體表現無懈可擊甚至超越「無間道」,乃為今年最佳華語電影之一。

「大隻佬」其實並沒有簡單到只呈現浮面的前世今生,但杜琪峰也沒有以此片宣揚佛教教義,反而是借用因果來表達自己的意念,雖然放在香港當下的社會環境來看仍嫌保守了一點,但能夠這樣表達自己的意念,已經是非常難得了。

本文刊於2004年1月號張老師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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