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賞「末代武士」的櫻花祭

「以前
在奈良都的
八重櫻

今日
在九重宮中
盛開著」
──伊勢大輔,「小倉百人一首」和歌集


武士是日本社會的一個特殊階級,若論及日本歷史上的末代武士,毫無疑問該是西鄉隆盛。

前兩年第一次到日本,造訪首都東京,由於放眼望去皆不識,遂逢物必問。記得在一片蕭瑟的上野公園見一銅像,一問之下,原來正是西鄉。

西鄉隆盛原是明治維新三傑之一﹝與大久保利通、木戶孝允即桂小五郎並稱﹞,自1853年「黑船來航」事件美國海軍准將培里敲開東瀛三島的大門,翌年並簽訂不平等的「美日親善條約」,日本進入幕末時期並繼中英鴉片戰爭﹝1840年﹞之後開始正式領教西方的船尖砲利。在鹿兒島的西鄉隆盛等人主張以武力尊皇討幕,與坂本龍馬、土佐籓主張不流血的和平倒幕派分庭抗禮。1867年原本兩派都接受了討幕密詔書,卻不料第十五代「末代將軍」德川慶喜適時宣布「大政奉還」,不但讓武力討幕失去正當性,同時提高了坂本龍馬、土佐籓掌握新政權的可能,就在這種詭譎的政治氣氛中,受命籌組明治新政府的坂本龍馬首先遭到暗殺,成為日本近代史上的一大謎團,篠田正浩1964年導演的時代劇「暗殺」﹝The Assassination﹞,正是一部以此事件為背景的佳片。

及至1868年明治元年,江戶改稱東京;1871年明治四年頒布「廢籓置縣」令。明治維新的改革措施既以西化為主要目標,日本傳統社會結構勢必遭受衝擊動搖﹝隔海的中國在近代史上面臨的幾乎是相同的壓力與挑戰,只是歷史的道路卻截然不同,毋庸贅述﹞;而不論購進新式武器乃至軍事體制的改革,首當其衝的都是武士階級,尤其失去籓主城主供養的低階武士生活日漸窮困,其引發的社會問題與香港回歸前陳果的電影「去年煙花特別多」裡的華人英軍如出一轍。山田洋次2003年導演的「黃昏清兵衛」﹝Twilight Samurai﹞,便是以此時期的下級武士生活困境作為題材背景,在港日引發陣陣好評,可惜台灣一直未能上映。

在實施「徵兵令」之後,武士的軍事專業等於宣告取消,各地紛傳動亂,為了打開僵局,武士出身的西鄉隆盛於是倡議「征韓」。然而昔日同黨大久保利通、木戶孝允卻認為解決國內問題才是當務之急;1875年明治八年西鄉隆盛辭官回鄉辦學習武,隔年天皇更頒布「廢刀令」,禁止武士隨身佩刀,更進一步令其繳械;再一年也就是1877年終於爆發最大規模的武士叛亂西南戰爭,西鄉隆盛被學生推舉為首領,持續數月之後失敗,西鄉隆盛在鹿兒島近郊城山切腹自殺,此役顯示現代化新軍力量已勝過傳統武士,明治政府從此再也不擔心舊封建勢力擁兵作亂。

然而與歷史抗拒就一定是保守錯誤的一邊嗎?如果西鄉隆盛被定位為叛軍首領,為何他的銅像可以在首都公園內樹立至今而與皇居同在?

我一度深感疑惑不解。

在愛德華茲維克Edward Zwick導演的這部「末代武士」﹝The Last Samurai﹞中,渡邊謙飾演的森勝元幾乎可說是西鄉隆盛明治時期的翻版。

若說這部片長153分鐘的影片又是一部好萊塢看東方的熱鬧,恐怕是過於武斷且有失公允的,到底此片的重點在於透過美籍軍官納森歐格仁上尉﹝湯姆克魯斯飾演﹞的親身體驗,領悟到日本武士道的精神之美並願與勝元站在同一陣線而守護之;換言之那個令日本國民念念不忘的西鄉隆盛與本片主角勝元之間,除了編劇與歷史的接近性之外,還有一個本質上的共通性。

答案正是武士道精神。

作為一個經歷過南北戰爭自己人打自己人,之後又被迫到西部拓荒「屠殺」印地安人的美國軍官,納森歐格仁上尉受到自我的良知譴責使他在美國本土幾乎放棄了自己的軍事專業,就日本觀點而言,他等於是個「浪人」﹝無主的武士﹞。在美國繼續橫渡太平洋西進到日本之時,這個美國浪人也隨著這股歷史浪潮漂到日本,原本只當成是場放逐之旅,賺錢只是遠離傷心地的藉口,但沒多久就發現自己根本無法安於做個旁觀者,他被迫介入日本的宮廷政治鬥爭,第一場戰事就被推上火線並且被「敵方」勝元將軍所俘虜。

納森在被俘之時瞥眼見到勝元以武士刀砍下正在進行切腹儀式的己方將領﹝亦為一位傳統武士,其與勝元在對戰之前同樣效忠天皇,換言之兩人曾是同儕只是選擇效忠的方式不同﹞的頭顱,這一幕首先在觀眾心中點出一個文化差異的問題:在納森眼中,這是野蠻人對待敵人的行為;但是在日本傳統中,武士不可能活著承擔戰敗的恥辱,失敗就要切腹自殺,而為了減輕切腹者的痛苦,必須有人在一旁斬下他的頭顱,此謂之「介錯」,是個極光榮的任務,只能由切腹者最親近隨侍的人來擔任。



回想影片一開始,勝元在山上一間寺廟旁獨坐練武修行的影像,與一個斗大的書法漢字「侍」﹝本片真正的片名﹞相互疊映,這個片頭的處理其實頗具禪宗意象:人在寺旁,正是一個「侍」字;再進一步引申,則有通過一定的學習修練過程方能成為「侍」的意涵在內,這正是本片的主旨──讓納森從武士道的旁觀者到介入成為參與者,然後一步步理解深入修練學習,最後甚至願意犧牲生命以衛道且成為勝元的「介錯」人,這整個過程正是本片最動人之處。

在那樣一個東西方交會的時代,雙方所面臨的文化差異問題其實不只在納森身上發生,而導演在片中則是有意識地透過不同角色與觀點的轉變,交織出頗為細緻的呈現:當時美國人普遍瞧不起東方人,認為他們野蠻落後,但是當赴美邀請納森為日本練兵的大村在雙方第一次會面時,不顧餐桌禮儀而表現失態的卻是納森,令同桌的其他美國人感到尷尬不安;真田廣之飾演的武士氏尾則是另一種東方人看待優勢西方文化的典型:他對納森一直持輕視與否定態度,即使納森修習劍道進步神速﹝只一個冬天便能與他數十年的修為打平﹞,他亦視之為自身文化的勝利,即使兩人最終能並肩而戰,但彼此之間始終未有任何溝通﹝姿態比天皇還倨傲﹞,在他心中,是不可能接受外來新文化的。

至於勝元本人則絕非義和團之流的民族主義者,他雖俘虜了納森,卻不以俘虜待之,反而對其展現無比的寬容,透過不斷的「會話」交談,他與納森之間逐漸發展出亦師亦友的情誼,也理解西方優勢科技的難以抵擋;但他仍然力抗到底的最終原因,實乃出於維護傳統武士的精神,與納森之「維護自己認為美好的事物」本質上是相同的,這是一個價值的選擇,已超越現實政治的利害關係,即使犧牲生命也在所不惜,因此西鄉隆盛也好,勝元也罷,他們堅持到底以身殉道雖然悲劇性十足,卻對武士精神做出了最完美的詮釋典範﹝當然這種完美乃是藉由銅像及影像所塑造出來的,但是那有什麼關係﹞。

比較耐人尋味的則是勝元的妹妹多香﹝小雪飾演﹞,她的丈夫在第一次交戰時為納森所殺,勝元卻要她照顧受傷的納森,由於涉及男女情慾,這層關係理當呈現出更多更複雜的道德顧忌;一如成瀨巳喜男1967年導演的「亂雲」,一名女子面對開車意外撞死丈夫的年輕人竟然由恨生愛,最後兩人終於能夠填補彼此生命的失落與遺憾,這當中情感的微妙轉變女主角司葉子演來絲絲入扣,頗具說服力,但若拿成瀨的標準來要求愛德華茲維克,實在太過嚴苛,在此也只好說意思到了就夠了。

多香最後為納森穿上亡夫的盔甲,乃是一場極為重要的情慾隱喻,更有以納森取代亡夫的意味,可惜此幕女人為武士披掛穿戴時該有的服飾之美卻欠缺了日式原味的細緻展現,最是令人遺憾。

至於另一位難以忽略的配角,則是在東京專為兩方接頭交涉的英國買辦賽門。他從一開始對日本人與印地安人表現出同等鄙夷,繼而對納森的轉變所感動,竟加入營救勝元的行動,雖然最後他在大村與勝元雙方決死的戰役中擔任紀錄攝影的旁觀中立角色,但他眼見勝元以盔甲及武士刀力抗機槍大砲終至全軍覆沒,其眼神中所流露出的同情與憐憫,顯示他早已不是當初那個嘲諷印地安人剝頭皮習俗的賽門了。

飾演賽門的是傑出的英國演員Timothy Spall,他曾經在麥克李導演的「折翼天使」﹝All or Nothing﹞中飾演一個疏於與家人溝通卻有滿腹辛酸的計程車司機,對情感的掌握精練而純熟,這次在「末代武士」中的演出戲份雖不多,但仍無法令人忽視。

值得一提的是影片最後的處理比片頭更見禪意:在戰場上奄奄將息的勝元臨死前見到了隨風凋逝的櫻花。就日本文化而言,再也沒有比盛開即凋的櫻花更適合呈現武士就義時的絕美;而縱然櫻花易逝,來春又將盛開,且一時一地的凋零失落,不代表他日他方不能開出更燦爛的花朵;此所以平安時代與紫式部、和泉式部互有交往的女歌人伊勢大輔,即席作出這一首關於櫻花的和歌﹝如上﹞,簡單數句卻傳誦千年,正可為此情此景下出絕佳註腳。



武士道講究精神的專注與力量的完全釋放,與櫻花的花性實有相合之處;數十年來日本時代劇對於武士精神的詮釋呈現,可以說非常完備而精細,且並非一面倒地歌誦讚嘆,亦有反省嘲諷及深度批判。

遠從1947年稻垣浩導演的三部「宮本武藏」﹝Samurai﹞,三船敏郎從年輕時的狂放不羈演到與佐佐木決鬥時之不慍不火臻於化境,細密地呈現了一個武士得道的過程,與「末代武士」的納森自是不可同日而語。而近至1999年篠田正浩導演的「梟之城」﹝Owls' Castle﹞,其中以淡筆勾勒豐臣秀吉與德川家康之間的爾虞我詐,更是令人擊掌拍案:秀吉嫡長子病死,大慟之下自斷髮髻披髮而哭若瘋癲狀,席間群臣肅然,唯家康喀擦一聲跟著斷髮以示效忠,其他人一愣哪裡還敢留著,也紛紛割斷自己的髮髻;篠田正浩只讓其中一個人小小發句牢騷,就把德川家康複雜的心思完全傳達給觀眾,可見現實狀況即使單純如一個效忠主公的動作,也包含著多少政治算計,此間滋味之微妙,即使非東方觀眾諒能咀嚼一二!

然而編導既然無此慧根,「末代武士」所呈現的便只能說是理想化了的武士道精神﹝從勝元與大村的形象忠奸分明即可知曉﹞,只是以一個西方導演而言,愛德華茲維克對武士文化的掌握能夠有如此烏托邦式的理想呈現已是難能可貴。

本文刊於2004年2月號張老師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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