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大智若魚」、「野蠻的入侵」反思文明的未來

「沒有廢墟就不會有文明」──姚瑞中,「台灣廢墟迷走」


聆聽父親需要勇氣。

聆聽別人的父親則需要一點知識及想像力,否則一不小心就會耽溺於情感與影像的虛實之間,而忽略了影像背後那些可能連導演自己也未能體察的意義。



1997年6月,我在台北舉辦的加拿大影展中看到魁北克出生的導演尚克勞拉森Jean-Claude Lauzon於1989年拍攝的電影「午夜動物園」﹝Night Zoo﹞,與目下數部類似題材的電影相比仍然令人記憶猶新:男主角Marcel出獄回來,始終牽扯在黑白兩道的仇怨糾葛之中,在那個狗咬狗人吃人的都市叢林,Marcel屢屢遭險,直到有一回他那愛好山林野外自然生活的老爸出現而以強烈的行動表達出他對兒子的愛,激起Marcel對老爸情感的回應;他一方面繼續應付處理江湖事務,另一方面卻開始願意陪老爸遠赴真正的江湖登山釣魚,甚至買了車及獵槍準備一起去北方森林獵麋鹿。然而在老爸身體撐不住病痛的狀況下,他先施巧計解決了自己的江湖恩怨,接著在半夜裡推著輪椅把老爸帶到動物園去,遍尋麋鹿不得最後竟對著大象開槍……

聽起來十分荒謬的劇情,卻在導演平實的處理下散發出動人的力量,初看時覺得結尾過於戲謔,2年後再看一次時,才忽然明白導演為什麼讓Marcel父子兩人分處兩個不同的江湖世界:父親能夠辨識各類植物與鳥叫,知道在哪裡下竿能釣起什麼魚,甚至能學雄麋鹿叫聲引來雌鹿;而身處都市的Marcel則知道該從哪裡弄到槍支或毒品,一眼就能認出誰是敵誰是友誰可以欺負誰不能得罪。當老爸要到兒子的世界裡強出頭來保護兒子,此舉無異於以肉身擋住獅群,兒子於是進入老爸的世界陪他走完人生最後一程,兩人原本已經岔開很遠的人生道路就因為父親的即將老朽而又嵌合在一塊,因而迸發了一段如此美妙的時光!

而動物園在此乃成為一個重要的象徵,它的作用既是個讓兒子親近山林自然世界的方便縮影,乃屬現代物質文明的一環,卻也同時被體現為父親精神上的廢墟。唯有這種物質文明與精神廢墟共時存在的空間建構,父子之間的世代矛盾與情感衝突才得以調和及化解。

尚克勞拉森當年因此片被認為是加拿大重要導演之一,卻不料在1997年8月10日──就在我剛認識這位導演不久──死於一次墜機意外,此片竟成為導演的代表作,令人不勝唏噓。



前不久上映的「再見列寧」﹝Good Bye, Lenin!﹞,則是德國導演沃夫岡貝克Wolfgang Becker的傑作。導演以東西德的意識形態區隔出母子兩人不同的世界,同樣是親子兩代的差異及矛盾,既然舊東德共產世界從醃黃瓜到列寧銅像到柏林圍牆都已是母親的精神廢墟,兒子也只能拼命把這些物質文明重新建構出來,否則無以調和;此重建工程的難度之高,不僅必須完全反轉電視新聞畫面的政治意義,連假東德新聞播報員的服裝髮型這類細節都得注意。

從這個角度我們才不難理解:為什麼在小說「遠方」裡奔赴大陸救出因中風受困的父親的駱以軍,每個晚上必須窩在飯店的咖啡吧裡埋頭抄寫馬奎斯的「百年孤寂」;而「聆聽父親」裡的張大春甚至必須重新建構出從他父親以上五代人的家族歷史實境。當讀者一旦跟著進入那﹝虛擬﹞實境之中,很容易就會發現那正是一個文明逐漸變成廢墟的過程,就像「百年孤寂」裡的最後一段話:「書上寫的一切從遠古到將來……永遠不會重演,因為被判定孤寂百年的部族在地球上是沒有第二次機會的。」然而卻也唯有透過書寫與影像的記憶複製重現,才能將這廢墟還原至文明的本初,也因此重新經歷並理解它才需要知識與想像力,這是創作者的成敗關鍵也是讀者或觀眾對自己的考驗。



好萊塢鬼才提姆波頓Tim Burton導演的新作「大智若魚」﹝Big Fish﹞,便馳騁出高度的想像力,讓觀眾跟著兒子重歷了老爸縱橫一生的奇幻經驗:又高又大的野巨人、桃花源般的美麗小鎮、狼人馬戲班主、連體女星與中國秘密任務,以及能預見未來的女巫……幾乎每一段都能發展出一部精采完整的電影。

然而一個又一個不相關的橋段堆疊、一段又一段無止境的冒險旅程,恐怕不耐的觀眾不免想問:導演要呈現的到底是什麼?

提姆波頓也許不願或無法回答,但這絕不表示他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幾場父子正面衝突質疑的對手戲,那種苦中帶澀的現實感不斷強烈撞擊著我們剛從那些超現實片段中產生的美妙感受,彷彿在質問我們:這些故事經歷,你到底相不相信?

從小聽到大的兒子從來沒相信過,但為什麼要到老爸臨終前才開始懷疑它們可能是真的?難道不正是因為那些美麗的幻想或記憶就像魚一樣,想捕捉它需要極大的耐心,而它一旦游走就不會再回來?

做兒子的不明白,其實老爸的故事經歷對聽者而言是真是假其實一點也不重要﹝正如不會有人去質疑「百年孤寂」裡奧瑞里亞諾家族亂倫的子女是否真會長出豬尾巴﹞,重要的是老爸自己相信那是真的,那是他的命運他的人生,所以他必得勇往直前而且始終如一!

當然,兒子最後了解了,於是他抱著老爸回到湖中,當老爸化成魚的那一刻,現實與超現實融合為一,在他記憶中幾已成為廢墟的美好世界被徹底還原至最完整的狀態,所有該出現的角色統統回來了,只有在此刻,生命才能得到最完滿的解答。

以提姆波頓的美術強項而言,本片的廢墟重建工程只需要透過想像就能夠達成,雖然這不是每個導演都能碰到的高度,但並不代表別人沒有其他的法門。



另一位魁北克出生的加拿大導演丹尼斯阿坎德Denys Arcand拍攝的「野蠻的入侵」﹝The Barbarian Invasions,又名:「老爸的單程車票」﹞,則是讓在資本主義體制下為資本家服務而無往不利的兒子回到老爸浸淫一生的左派知識世界。

當走資派遇上老左派,又是父子關係又是生死關頭,此片戲劇衝突之精采已可預期,但要讀懂它並不需要像老爸及他那群老友一樣從馬克思哥達綱領批判一路讀到阿圖塞傅柯德希達德勒茲,各種關於文明與野蠻的流派主義論述歷史統統嫻熟於心;也不需要像兒子一樣懂得聯絡國際買家報價進行原油交易,或像他媳婦一樣精於藝術品及古物的鑑價拍賣。

雖然導演對於以美國為首的西方資本主義體制向來採取左派批判態度,本片的前集「美國帝國淪亡記」﹝The Decline of the American Empire﹞乃至本片亦然,但導演要表達的重點可能並不在此,畢竟遠從中世紀一直到現代,曾被當代或後代知識分子批判為「野蠻入侵」的歷史事件多不勝數﹝連法國文豪雨果都曾為文批判過文明的英法聯軍入侵野蠻的中國火燒圓明園﹞,以這類批判為題材的創作文本其實算不上新鮮,重點是導演選擇的處理方式:讓有錢的兒子幫著臨終的老爸重新建構起他心中那個幾已成為精神廢墟的知識文明。

兒子首先安排了一個不受打擾的空間,找回老爸年輕時代的情婦與好友們,讓他回到過去追求性與思想雙重解放的時代,激發他對生命的熱情,同時還找來一位幼時就認識的吸毒女孩為他注射海洛英止痛,一切困難有錢都好解決。

結果父子二人經過這樣彼此重新探觸的過程,老爸那看似浪漫不羈的性格以及旁人看來可能亂七八糟的性關係,仍然掩息不了他對自己一生所追尋的堅持以及對生命的省思,老爸最後終於決定結束自己;而兒子縱使全面揚棄老爸的左派路線,並且以金錢的力量一再成功地肢解了左派理想,但最終卻也不免在老爸的精神廢墟﹝以老爸的書房為象徵﹞之中經歷了一次自己所服膺的資本主義物質文明的崩毀危機:資本主義的平等在於以同一尺度──勞動──來計量,這種計量是把人當成單向度﹝one-dimension﹞的局部工人來衡量,而人卻是多面向的,此所以最後當兒子在老爸書房,原已放棄人生的吸毒女孩受到他老爸精神感召於是向他表露真情時,他害怕地趕緊逃離──難道他心中沒有絲毫意識到「偷情」──這簡直是在走老爸走過的路、跟著做他做過的事?而且是無法用錢解決的事?

「沒有廢墟就不會有文明」,新世代藝術家姚瑞中在「台灣廢墟迷走」這本攝影文字書中這麼說道。

廢墟的存在不僅僅是召喚人們對於逝去的文明曾經經歷過的光景,更是一種對未來文明的烏托邦式的幻想投射。縱然「所有的一切必將成為未來的廢墟,所有一切影像終將逐漸褪色」,姚瑞中如此說。

從「午夜動物園」、「再見列寧」、「大智若魚」到「野蠻的入侵」,縱然故事背景不同、敘事風格也各自殊異,但它們之間卻呈現出極為類似的世代關係,不僅是動人的親子感情,更可說是當代文明對消逝的美好過往所做出的一種感懷。而除非我們對此一無所感,否則對文明的未來實在沒有悲觀的理由。

另一個有趣的問題是:究竟知識重要還是想像力重要?愛因斯坦曾經公布過他的答案,而我還在思考……

本文刊於2004年5月號張老師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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