審視「女魔頭」的神聖與卑賤

「我告訴你,她的許多罪愆都將因此獲得赦免,因為她深深地愛過。而那愛得少的人,所得到的赦免也少......」──聖經「路加福音」第七章第47節


佩蒂潔金斯Patty Jenkins導演的這部「女魔頭」﹝Monster﹞,係根據80年代在佛羅里達州連續殺害了7名駕駛的妓女艾琳Aileen Carol Wuornos的真人真事改編。拍攝這類電影的困難之處在於:你不可能一面想著還原重建一切真實的事件細節,一面又想塑造每位當事人的個性甚至心理狀態,同時還企圖強化戲劇性或者表現某種敘事手法。這些方向很多時候是互相衝突的,而導演必須根據自己的拍攝意圖或目的來決定何者該留何者該棄。

一個比較簡單而直接的思考方式就是:先決定主角是誰。

楊德昌根據真人真事拍攝的「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就很聰明地選擇以場景為主角。他捨棄了人物角色的個性塑造甚至不理會其是否流於平板,只為了使出所有力氣經營一個黑暗、壓抑卻又充滿浪漫的時代氛圍。

楊德昌成功了,但那是他的本事。

佩蒂潔金斯則決定回到人物自身而以艾琳為主角﹝莎莉賽隆Charlize Theron飾演﹞,於是她讓我們看到一個從13歲就開始賣淫求生飽經風霜摧折的妓女如何一步步成為「女魔頭」的心路歷程。整個影片中關於現實場景的重建以及相關人物情節的真實性,導演則選擇以某種程度的淡化、簡化甚至符號化來處理。沒有灑狗血地剝削艾琳的悽慘遭遇、也沒有特別玩弄被害人的驚悚手法,佩蒂潔金斯只是藉著艾琳的遭遇呈現出一種「看的方式」,讓每天都面對彼此目光的觀眾們自己省思:我們現在所存在的這個社會真實究竟是如何藉由道德體系或符號象徵的秩序一步步建構起來的,而這種「看的方式」一旦通過社會的定型化作用其結果又是什麼人會成為受害者。

例如片中艾琳所殺害或企圖下手的男性駕駛人之中,只有第一名是個變態施暴者,固然死有餘辜,然而其後幾名有疑似亂倫孌童癖者、有一副兇神惡煞樣其實卻只是個與女性性交有心理障礙的大男孩,更有老妻長期下半身癱瘓的警長,或者想幫助她的善心男士。這些人有的的確是具有某種特殊的性癖好﹝但不見得會產生暴力或性犯罪行為﹞,有的只是一時的性衝動﹝不論在艾琳試探之前或之後﹞,甚至最後一位才剛做了爺爺的受害者根本毫無性需求,但是仍遭艾琳毒手。

佩蒂潔金斯只用幾句簡短的談話、再加上一、二項相關的道具如照片、警徽等來交代受害者的社會背景,每個受害者除了年齡服裝長相之外再也沒有明白清晰的人格刻劃,看得出來導演讓觀眾對這些受害人的了解與艾琳一樣多。很少有人會懷疑導演如此處理背後有什麼特殊目的,但是這種手法揭露了艾琳在挑選這些被害人時其實用的都是同一種標準、同樣的眼光──根據她13歲開始賣淫維生以來對男人的理解與自信。艾琳甚至一再用同樣的手法來誘使搭載她的駕駛人上鉤,她拿出一張有兩個孩子的照片,說那是她在佛羅里達的小孩,她想去看他們,以此來搏取駕駛人的同情心,幾次得手都證明了這個手法有效,但結果她所殺害的駕駛人卻與她本來只想挑性變態下手的初衷完全不同甚至相反。

正是這種看的方式決定了艾琳的犯案模式,也決定了她受審判的方式。

公平嗎?當然不公平!但是艾琳沒有選擇,因為她怎麼看這個社會,乃是來自於這個社會怎麼看她。每個第一眼見到她的人﹝不論男女,都是社會經驗豐富的成年人﹞,都知道她是個公路妓女﹝highway prostitute﹞,至少也是個在外遊蕩者、沒有受過社會良好教養的危險份子,最好不要接近;所以敢接近她的人不是想玩她上她,就是要剝削她利用她,因之她一旦開了殺戒,到走投無路之時,即使明知無辜她也還是非殺不可。



另一方面,即使她有意從良,也得不到社會的接納:她穿著極為廉價俗麗的套裝應徵幾家律師事務所秘書,不是受到白眼就是嘲諷﹝由於她卑賤的服裝品味還是無學經歷?﹞;甚至求助社會局,那象徵政府權力的黑人女辦事員也幾乎不正眼看她!

因為他們只憑一眼就判了她生死。

這當中只有兩個人例外,一個是提供她簡單吃住不收取費用的越戰老兵湯瑪斯Thomas﹝布魯斯鄧Bruce Dern飾演﹞,另一個就是她的「女朋友」西爾比Selby﹝克莉絲汀娜蕾西Christina Ricci飾演﹞,雖然艾琳始終並非同性戀者。

湯瑪斯身為國家暴力下的受害者,他能夠理解艾琳的處境並給予同情及實質上的幫助,遺憾地是艾琳對他卻沒有相同的理解,反而將他的嘗試通風報信誤解為對她有所需索,這不但加深了艾琳所背負的悲劇性因素﹝對男性根深蒂固的不信任感﹞,也順勢將這樣沉重的絕望感轉移到觀眾的心頭。

西爾比則是個年輕的女同性戀者,她在父權家庭中顯然同樣處於受壓迫者的位置,她之所以接近艾琳,只是單純地把她當成一個人來交往,這在艾琳的生命經驗中可以說是不曾有過的待遇,就為了回報這一份真誠的愛意,即使艾琳並非同性戀者,她也願意赴湯蹈火為愛犧牲走上不歸路。

一開始兩人在溜冰場外旁若無人的擁吻,只是兩個寂寞的肉體彼此撫慰﹝雖然之後艾琳還是難以接受而拒絕西爾比的肢體探觸﹞,然而艾琳的旁白卻為這段感情定了調:西爾比的出現乃是上帝在她生命走到絕路時的特殊安排。隨後艾琳劫後餘生到開始殺人奪車,與西爾比兩人攜手天涯卻一直不願讓西爾比知道,只因為她相信這是她一個人的事,是她自己要去面對處理的。甚至後來西爾比認識了新朋友,她也能夠坦然地相信對方而沒有像一般情侶之間為這種事吃味爭吵。

當第一晚西爾比要與艾琳同床而眠時,不論之前或之後艾琳都特別洗浴淨身,而且在第一次殺人之後艾琳也做了同樣的洗浴動作,這個行為暗示了艾琳對己身卑賤且不潔的恐懼以及自戀的心理──依照當代語言學家克莉絲蒂娃﹝Julia Kristeva﹞的「卑賤體」﹝abject﹞概念──這正是她亟欲從社會中男性慾望投射的客體,開始朝向賤斥異己以區隔出自我的方向前進,從而完成其主體的建構過程。

從這裡回想起英文片名Monster的意義就很有意思了:Monster在片中本來並不是指稱女魔頭艾琳本人,而是艾琳向西爾比所提及家鄉的一處遊樂場,其中摩天輪是她小時候最想坐的,但是一坐上去就暈眩得想吐,她稱那摩天輪為Monster。

摩天輪的女性生殖象徵一方面作為艾琳的自我向外投射的客體,表面上暗示她對女同性戀的排斥,實際上她卻是藉由強忍著暈眩與嘔吐以表達她對西爾比的愛;另一方面,摩天輪更成為艾琳的「卑賤情境」﹝abjection﹞,對存在於西爾比想像或慾望中的艾琳﹝可與她一同享受快感的艾琳,並非艾琳的真實存在﹞而言,摩天輪其實並不是一個他者,而是兩人性愛高潮的象徵;但是真實情況並未如此幸福圓滿,所以艾琳在摩天輪上的暈眩嘔吐,反而使她成為一個驅逐、賤斥以企圖嘔出「自我」的他者。

更深入地說,當艾琳發覺自己的一生也已成為一種摩天輪,被限制只能在某種規則或軌道上運轉之時,她等於已體認到了「自身的卑賤」,整個社會看到她就覺得噁心,她的不斷流浪也印證了這個社會幾乎沒有她存在的位置;摩天輪的巨大空缺即象徵了她人生的巨大空缺,「一種作為整體存有、意義、言語和慾望奠基者的空缺。」克莉絲蒂娃如是說。在這種情境之中,艾琳若不是徹底墮落成痛苦與歡悅的自虐狂,就是轉向尋求一位存在卻不可信賴、關愛卻不知何時歸來的父親──且讓我直說──那就是上帝!

令人慶幸地,她選擇了後者。

艾琳對西爾比的愛就是個證明,雖然西爾比對艾琳不過是一般的情愛,但艾琳對西爾比的愛卻提升到了信仰的層次,因為艾琳心中一直有上帝!

難道不是嗎?「我知道祂──上帝的存在。但我卻不知道祂知不知道我正以這種方式存在著;顯然不知道,因為如果祂知道,還會讓我受到這種待遇嗎?所以我要用這種方式來讓祂知曉我的存在。」這段話是我替艾琳說的。

只有在這個時刻,那信仰的神聖與存在的卑賤才能同時體現於艾琳自身,這個摩天輪的多重隱喻意義之豐富,以之審視艾琳內心的神聖與卑賤,實在再巧妙不過。

然而這還沒完,更妙的是片尾艾琳的回頭一瞥。

當艾琳昂然面對來自整個社會的審判時,她痛斥判她死刑的法官才該下地獄,「因為他讓被強暴者流血」。然後兩名法警押著她離開,背景一片光亮,此時艾琳突然回頭,雙眼狠狠瞪視著我們,然後消失在那片白光之中,片子結束。

這個瞪視直可說是神來之筆,只有這個動作才有足夠的力道抵抗那整個偽善的社會的偽善目光,彷彿是在說:「看看是誰下地獄?」;這不僅是反抗那維護道德秩序的審判方式,同時更是反抗那充滿荒謬偏見的看的方式。

艾琳無疑是反道德的,但是她以強暴者的血為自己施洗。這就是克莉絲蒂娃在「恐怖的力量」一書中所說的:「拒絕服膺道德的人並不卑賤,因為在反道德的行為中,甚至在目無法紀、叛逆、解放、自殺性的犯罪行徑中,有可能展現另一種偉大。」

只不過當自審目光犀利的觀眾們沉緬於﹝人人都看得見的﹞莎莉賽隆極具說服力的演技,卻反而看不見或忘記艾琳所遭遇的一切非常人所能忍受的真實人生時,這個罪愆又該由誰來承擔?

「我代替上帝赦免你。」散場之後,我只能在心裡幽黯地這麼說。

本文刊於2004年6月號張老師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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