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電影有時是一種冒險,特別是當你在觀看之前對它已有某種成見的時候。

阿諾史瓦辛格的「終極戰士」﹝Predater﹞就曾經給我這種感覺。一開始以為是一部類似越戰的叢林電影,結果是一部外星異形的科幻片。

如果單純只是劇情內容的層次,這種冒險的結果不是令人驚喜就是令人反胃﹝好吧,我招認,就是「厄夜叢林」!﹞;但梅爾吉勃遜這回以「阿波卡獵逃」﹝Apocalypto﹞帶領我們進入馬雅文明的領域,顯然不想只是在劇情上給觀眾驚喜而已,他還企圖在意識形態上給觀眾一個挑戰。

電影一開頭的字卡引用了一位歷史學者的話說:「一個偉大文明的毀滅不是來自於外力,而是從內部自我毀滅。」

這個擋箭牌立刻讓我產生了警覺﹝也是成見的開始﹞,加上片尾海上出現的西班牙帆船與傳教士,任何一個學過西洋近代史的中學生都會出現一個問號:難道梅爾吉勃遜想為西方過去三、四百年來向外擴張的行為開脫嗎?

如果真是這樣,那麼片中所有種種關於馬雅文明殘忍血腥的祭祀場景就成了一個最醜惡的隱喻:所有偉大文明──不只馬雅,也包括印度、中國以及任何其他非歐系的民族──在遇上西方的航海家及傳教士以前,其自己內部早已都是如此邪惡與腐敗不堪了。

這是個很糟糕的白人優越感的刻板印象,21世紀的電影還有這種觀點出現,簡直比片中馬雅以人頭祭天的場面還要令人震驚。

於是細想片中許多鏡頭,愈發覺得不是這麼簡單。馬雅文明是個已消逝的過去,梅爾吉勃遜再怎樣機巧也無法掩飾自己的「外人觀點」,但他聰明到選擇一個被馬雅軍隊所俘虜的原住民「黑豹爪」為主角,再透過他的觀點來呈現瑪雅文明;於是我們從「黑豹爪」這個受害者眼中看到的種種暴戾血腥光怪陸離,就立刻取得了某種合理性──看,這是什麼文明!﹝或者──天哪,人類怎會做出這種事!﹞



如果從一顆顆人頭滾落高台的震懾影像中回過神來,也許就會發現「黑豹爪」的後面還躲著個梅爾吉勃遜!

相對於「黑豹爪」的部族而言,馬雅乃是外來的強大侵入者,正因他被俘虜才有機會進入這個偉大文明的核心,看到這個文明毀滅的種種跡象﹝被綁上斷頭台,卻因發生日蝕而被幸運釋放,正是一個生死逆轉的象徵﹞:驕奢淫逸的貴族、骨瘦病弱的人民、貧瘠枯竭的農田、高台上穿著華服戴著面具的政教領袖以及台下迷亂癲狂的群眾。

但,這麼簡單的幾個鏡頭,就是馬雅文明的全部了嗎?當然不是。而當你懷疑為什麼馬雅文明會具有這麼些現代國家的特徵的同時,梅爾吉勃遜的野心其實也就昭然若揭:與其說他是要為數百年來的西方帝國主義開脫,不如說是他藉由一個受害者進入侵略者的內部去反映出侵略者自身內部的腐敗與人性的墮落。



馬雅的大將軍賽洛沃夫作為馬雅帝國最後一個具有人性的人,雖然握有生殺大權,滅人家族毫不手軟,但看來總跟祭台上的祭司與女人完全不同,他甚至對整個人頭祭的儀式感到不屑;他為了報「黑豹爪」殺子之仇,率隊追殺直至最後一刻﹝整部片最精采最受好評的動作戲,其實大抵與1994年魯格豪爾主演的「獵人A計畫」﹝Surviving the Game﹞差相彷彿﹞,最終當他誤中陷阱死去,馬雅帝國唯一的人性之光也隨之幻滅。

至於歷經萬般艱險終於生存下來並且一家團圓的「黑豹爪」則是在海邊見到更強大的侵略者──西班牙帆船與傳教士──即將登陸;「黑豹爪」從未見過帆船,雖然並未做出價值判斷,但卻選擇避之﹝唯恐不吉﹞,至此答案已經呼之欲出:如果馬雅帝國向四鄰派出鐵騎只為造高塔砍人頭來祭天,如果這種人頭祭是一種腐敗墮落,那麼與其相比,西方強權的文明內部不知要更加腐敗墮落多少倍!

影片結束後我回頭思索片頭那位歷史學者威爾.杜蘭(Will Durant)的要言精義,不免想到另一位史學大家湯恩比﹝Arnold Toynbee﹞所言:「文明的交替,只是腐敗與新鮮的選擇。」

一場叢林獵逃,卻帶出這麼大的題目,我開始期待梅爾吉勃遜的下一次冒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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