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店很花錢,但是如果對商品有信心,什麼樣的地方都可以開店。」開了一家「m & company traveling booksellers」行動書店的松浦彌太郎這句話深得我心。

我回想曾經去過的書店,最特別的大概就是「忠僕號」﹝The MV Doulos﹞──世界最大的海上書店。

第一次去「Doulos」是1996年10月在台中港,一次長途旅遊的計畫中,我從台北南下到彰化鹿港,在鹿港吃過晚飯後從海線往北到台中港,當騎到5A碼頭,來到這艘大船身邊時,忽然便忘記了疲累。

這艘載滿了書的古老大船就像是個巨大的心情轉換機,把我們所有的煩惱全部消除;我們從船尾逛到船頭,又從船頭逛到船尾,彼時天色雖已暗黑,但甲板上的海風輕拂,海浪拍打著船身,纜繩的聲音鬆緊有致,一杯咖啡配上兩本好書,登時覺得這趟台中之旅實在是太美好了!

我在船上買了幾本英文的二手書:一本西班牙畫家哥雅﹝Goya﹞的畫冊,紙質較佳要價150元;另一本「1900年以來美國的外交政策」則根本是一部衝著91年老布希發動波斯灣戰爭的批判文集,書況很好居然只要50元;最後一本「地球科學」像是美國中學教科書,但繪圖印刷均甚精美一樣只要50元,加上一個「Doulos」鑰匙圈40元,共花了300元不到;可惜的是這幾本書在去年4月﹝我還未決定自己開書店前﹞因搬家之故竟放手賣給了舊書店!

第二次去「Doulos」則是2000年5月在花蓮港,這次我是一個人騎機車來到花蓮,登上「Doulos」的甲板,我在入口前的書櫃發現一本書皮上印有精美浮雕的「基督教史」,在另一個書櫃翻閱H.R. Giger的「異形」﹝Alien﹞圖集與克林姆畫冊;在中文書區也發現一本程大學的「台灣開發史」以及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教授J.M. Meskill所著的「霧峰林家」,書況都很好。

我在甲板上喝著與5年前同樣一杯20元的咖啡,眼前究竟是太平洋或台灣海峽對我沒什麼分別;遠方呼嘯而過的戰機聲音並不是我聽習慣的F-5,應該是我退伍之後才加入空軍服役的F-16;但是海風不再那麼輕柔,反而黏滯又沉重,海浪一陣陣拍打著船身,似乎在提醒我想清楚自己的方向。

與其說是我勇於面對現實,不如說是現實喚醒了我。

我在騎車飆行到花蓮的途中,深深覺得自己一直陷入那種雅斯培所說「唯有悲劇」的情境中無法自拔,對一切都感到無望;我無心於工作,無心於生活,無心於家庭,無心於everything,但當我一登上海上書店的甲板,面對滿船的書與愛書人,我很自然就平靜下來並開始思索起此行的意義。



我在甲板上想了許多,其中一項對我影響深遠:那些年身邊不斷看到許多人總是能夠對自己的生活有所反省有所行動,例如J決定辭職到歐洲闖蕩唸他最想唸的建築,W堅持多年終於從小助理熬成導演拍出自己的電影,而C則為了一句文案堅持不改即使被fire,後來在便利商店打工亦無悔初心;這些人與事總是刺激著我,我的妥協太多而堅持總是太少,許多理想其實都只是空想,抱怨起外在的環境可以理直氣壯萬死莫贖,但要跨出改變的一步卻又變得拖泥帶水欲振乏力。

我既然是我,為何不能完全掌控自我?

在那之後,我愈來愈常掛在網路上,開始只是在各討論區討論電影、舞台劇甚至NBA,然後突發奇想自己寫電子報發給親朋好友﹝居然白痴到發給公司主管,間接導致工作不保﹞,後來乾脆在明日報開了新聞台,逐漸認識許多興趣相近、喜好相投的朋友,更因此發現理念相合的室友!由於我們在職場中都愈來愈感到失去自我,於是「把自我奪回來」就成為我們日常最是錙銖必較的心計。

在過了幾年忍辱負重忍氣吞聲的日子之後,終於在還不確定能力與資源是否足夠的狀況下﹝甚至對經營書店一無所知、完全外行!﹞,就毅然決定要開一間書店,過自己做主宰的生活。

而我的書店風景其實很簡單:我只是把自我交還給每個人。

因為人都有自我,我要開一間不會干擾人、強迫人接近任何他沒興趣的書的書店﹝適度的優惠是有必要的,只要是因為真的有優惠,而不是為了賣書而把優惠硬塞給讀者﹞。

因為我也有自我,我要開一間不跟現實妥協的書店﹝我尊重因為書店在二樓而不上來的人,我尊重因為書店太遠而不來的人,我也尊重因為天氣太熱或太冷而不來的人──我尊重因為任何理由不到書店的人,因為這些尊重讓我同時懂得尊重到書店來的人﹞。

正因為人都有自我,如果書店不能讓人在其中發現自我的價值,那麼所謂的文化消費終究只是一場精神虛偽的肉身遊戲,剝除這件外衣,所剩者亦不過折扣多少利益若干罷了,真正的閱讀樂趣何嘗存焉?如此書店之不存又有何可惜?

這就是為什麼松浦彌太郎的話能深得我心之故;認真說起來,不是我對商品有信心,而是我對自我有信心;一旦對自我有信心,對人也就會有信心吧!



而就在上週,我第三度登上「Doulos」海上書店,不知為何竟感到異常失望,不是因為咖啡一杯已經漲到30元,也不是因為我始終挑不到適合我的好書──我發現這艘船已經成為一個遊覽基隆港的觀景平台,海上書店的意義成為另一種形式的嘉年華,而我在其中沒有發現書本該有的位置及價值──換言之,這個書店對於人與書的信心似乎正在消減中,比起前兩次船上稀少但更有書香及人味的空間,如今已逐漸被汗水味及霜淇淋所取代。

這讓我又懷念起另一艘「海上書店」:兩年前與室友遊威尼斯,在運河邊上發現一艘載滿舊書(以及若干舊貨)的貢多拉,船主兼老闆對週遭往來遊客不屑招呼,專心地整理手邊舊書,那種天地間我自處之的泰然似乎才是我心目中真正的書店風景吧?也許有一天有河可以真的搬到河上去開書店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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