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林靖傑的電影「最遙遠的距離」裡,三個主要角色我認識兩個。

我在跟拍「獨立時代」的時候,小湯還在做「棒人」﹝boom man﹞,有幾場戲我還幫他拉線、抓麥克風棒,他見我人高馬大,跟我說了幾次:「你這種身材最適合做boom man,有沒有興趣來做錄音?」,每次我都只能不知所云地傻笑──天知道我這種對聲音、音樂都十分駑鈍的人怎麼能做錄音?但小湯總是給人鄰家大哥那種「放心,有事我罩你」的感覺。

後來他自己拍了紀錄片「海有多深」、「山有多高」,我不過簡短寫了一段評論文字,竟能被他找到,此後偶而接到他的email,每一封署名前的問候語都是「握手」。

至於阿才,我其實不太敢說我認識他,我想他大概早忘了我是誰。

那年上吳乙峰的課,為了找尋記錄片拍攝的題材,因緣際會認識了阿才與逗小花夫妻,他們在台中組了個「女妖綜藝團」,與一群藝術家們在「20號倉庫」、「異工廠」辦了幾次藝文展演活動,我們就見過那麼兩三次面,每每想起他的自在灑脫與狂野不羈總不免自慚形穢──那時節做任何事沒有一件做成的,紀錄片後來不了了之,我的人生也幾乎盪到了谷底,狀況跟片子裡的小湯差不多,差別大概只在片中小湯還有個李烈媽對他好。

大概是這兩段因緣,讓我在看「最遙遠的距離」時一直不能專心,我老是會不由自主地揣想:若是小湯和阿才來演會是怎樣?

這麼說對莫子儀和賈孝國當然不太公平,尤其是賈孝國;因為莫子儀演的小湯和我所認識的小湯從性格到年齡實在相差太遠﹝如果要小湯自己來詮釋片中這許多場哭戲,絕對不是這般哭法﹞。或許是入戲過深,看完後一直寫不出什麼東西來,不過後來聽大砲春在電台裡專訪導演林靖傑時一個問題意外點醒了我,是關於片子的結局。



之前導演曾提到這片子的劇本是和阿才一起討論創作出來的,於是大砲春問道:結局也是嗎?

大砲春指的結局是飾演阿才的賈孝國穿著潛水裝在公路上游走,這一幕十分超現實卻又滑稽突梯,但我一看到就鼻酸了,這不是在暗喻阿才在台東都蘭投海自盡﹝雖然遺體從未尋獲﹞嗎?甚至,這已經不只是紀念,而是懷著極大極深的情感在面對好友的自盡選擇時所做出的一種超越。

林靖傑在回答這個問題之前,先表示他感到訝異,因為大砲春提問時說了一句「賈孝國穿著潛水衣在公路上往台北的方向走」,林靖傑說從來沒有人向他反應過賈孝國「往台北走」這一點,大砲春於是解釋:「他在台東而海在他的右手邊那他不就是往台北走?」

就是這個極度理性的觀察把我從電影裡給拉了出來。

或許是因為賈孝國游走的那段路從視角上看來有一點下坡,加上其後緊接著就是桂綸鎂和莫子儀在「最南端」的沙灘戲,所以我一直以為賈孝國也是往南方走,順著這個想法的一個合理解釋,可以說是片中這三個生命﹝在台北﹞遇到阻礙的人都想藉著某些行動找尋自己生命的出口,但是全部往南即使走到了「最南端」也還是無路可走,寬闊的海洋看似充滿無限希望其實卻是「到此為止」的邊界,到了海邊不是跳下去就只能回頭沒有別的選擇;這個結局的解讀其實是相當悲觀的。

但如果賈孝國是往北走,那這個解讀就不太一樣了:桂綸鎂和莫子儀來到「最南端」找不到出路,賈孝國卻選擇以某種「唐吉訶德」般的姿勢及勇氣,回台北去面對自己原來的問題。在桂綸鎂和莫子儀這邊看似封閉的生命道路,卻從賈孝國那邊獲得了新生的希望﹝只是──阿才啊,為何你做的是另一種選擇呢?﹞。



「最最遙遠的距離是『遠在天際,近在心中』。」阿才在2003年一封給林靖傑的長信中丟出這麼一句﹝收錄於聯合文學「奇怪的溫度」一書,p.253﹞,我認為電影已極妥適地把這點表現出來,不過在面對片裡、片外阿才的人生處境時,僅僅去思考計較什麼才是「最最遙遠的距離」根本是不夠的,甚至是失焦的,那充其量只會化為一場場的文字遊戲,無助於拉近一點點感受或理解的距離。

如果把電影對應到現實,或許可以發現:林靖傑拍「最遙遠的距離」其實是一次情感上的「野放」。



「野放」不是失根漂泊的「放逐」,「野放」是為了「再回來」,像彎弓拉箭,弓向後拉,箭尖卻對準了前方。

極度理性的楊德昌拍「青梅竹馬」時就已經很清楚,經濟上的限制讓他總是選擇待在台北拍電影;而他唯一一次「野放」到台北以外的地方,就是「一一」裡吳念真和老情人相遇的日本東京,而那其實是他心目中「過去的」台北──毋須多言,楊德昌這箭對準的自然是現時的台北。

林靖傑在經濟上絕不比楊德昌好,但他仍然選擇大隊人馬拉到台東,小湯在拍片日誌裡就寫到過好幾次,底片快拍完時他得開車連夜北上取底片再趕回現場,一個來回就是七、八百公里。如此大費周章只為了實現自己的意念及想法,甚至不顧經濟上的限制,這某種程度已是一種非理性的行為;但是反過來看,難道不是「台東」對林靖傑而言有著極大的牽引力,讓他「非到台東拍不可」,這才成就了這部電影嗎?

阿才原本也是在台北開始他的演藝生涯,然而他卻自承:「當初我離開台北,並不帶有積極性的唾棄僵化的台北藝文環境,自己開發一套創作方式的企圖,但近一年下來,我漸漸覺得,離開台北的結果對這方面很有幫助。」﹝「奇怪的溫度」,p.190﹞結果阿才「自我野放」從台中、南投再到台東,到了都蘭海邊就一去不再回頭﹝弓折弦斷,箭再也回不來了﹞。

林靖傑到台東拍這部電影,我私心以為他是想把阿才從台東再拉回來,如果阿才的生命能再重走一次,他希望他到了都蘭海邊能回頭,最終再回到台北來發光發熱──林靖傑做到了,他甚至把阿才拉到了威尼斯!

至於林靖傑這箭對準的是什麼,看看片子裡的小湯和桂綸鎂吧!



※本文照片取自「最遙遠的距離」部落格:http://www.wretch.cc/blog/Distant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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