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兩個月連著看了三部關於反戰的美國片:「震撼效應」﹝In the Valley of Elah﹞、「恐怖幻象」﹝Bug﹞、「權力風暴」﹝Lions for Lambs﹞,均是在向美國對外輸出軍事武力的控訴與反省,但風格不同、技巧殊異,可說是各擅勝場,只是每看一部就會對上一部進行文本比較,總覺得一層翻過一層,三部電影似乎可以互補不足,卻又各自缺少了一點什麼。

保羅海吉斯﹝Paul Haggis﹞導演的「震撼效應」其實沒那麼震撼,若干情節設計得有些刻意,尤其是片頭片尾的那桿上下顛倒的美國國旗﹝編導可能還蠻引以為傲的?﹞,玩弄符號象徵的斧鑿痕跡過重反而減少了動人的力道,導演反戰的層次由原本的普世人性立場轉而成為對於美國愛國主義的質疑,這種自我窄化不免讓非美國籍的觀眾﹝如我﹞搖頭,還好湯米李瓊斯精純內斂的演出撐起了整部片;不過藉由自前線歸來的同袍兄弟彼此相殘毀屍滅跡的罪行,以及一個受到大兵家暴求助無門還受到員警嘲笑的年輕妻子,來呈現戰爭是如何扭曲人﹝戰士﹞們對待生命的態度,「震撼效應」不是第一部也不會是最後一部。



威廉佛瑞金﹝William Friedkin﹞導演的「恐怖幻象」則是相當令人驚喜,此片改編自外百老匯崔西雷慈﹝Tracy Letts﹞的舞台劇,如果沒有兩下子不可能有改編拍成電影的機會。

此片同樣是藉由一個離開戰場的戰士及一位受家暴的婦女來反映戰爭對人的影響,然而這個逃兵卻自稱是被軍隊抓去從事人體實驗,他僥倖逃出的同時也帶出一大籮筐的秘密:原來這個世界自二戰之後早已在一小撮人的祕密控制之中,這個控制集團不僅運用金融資本及媒體的力量,也使用軍事武力以及生化實驗的特殊藥品。這個逃兵的世界觀說來無奇,奇的是他體內帶有人體實驗的蟲子足以證明他所說的一切都是真的。如果站在理性旁觀的立場,很容易就判定他患了極嚴重的妄想症及某種強迫症,因為事實上並沒有蟲子,而他不斷地以刀剜肉企圖抓出蟲子來,如此恐怖的自殘行為已經超越「震撼效應」的層次,不僅反映了戰爭的殘酷扭曲,更企圖證明「有人在操控我們、操控整個世界」!

更有甚者,導演安排了一個尚未脫離前夫家暴陰影的酒吧女服務生收容了這個逃兵,並且與之相濡以沫相依相惜發展出一段感情──真正恐怖的地方正在於此,逃兵個人的極端妄想竟然「感染」給原本一切正常的女服務生,使她竟也逐漸地產生相同的認知:他體內有蟲子,並且傳染給了她。兩人就這樣你剜我一刀我剮你一刀,最後相殘致死。即使逃兵的心理輔導長官一度現身並幾乎拉回女服務生的現實理性﹝不是為了救贖兩人,而是為了救贖觀眾﹞,最後仍無能挽回、功敗垂成,落得三人同歸於盡。



這部片看得我冷汗直冒,艾許莉賈德﹝Ashley Judd﹞飾演的女服務生相當值得讚許,她從受到前夫暴力控制而逐漸放棄認同現實﹝理性世界﹞,並轉而尋找另一個世界存在的證據只因這另一個世界能鼓舞她使她產生對抗的勇氣;整個認知轉變過程只要有一絲絲彆扭不自然,這部片就毀了,尤其難演的是在半信半疑之際,一方面還對現實世界有其難捨之處,另一方面卻又難以否定逃兵口中的「真實」,這個階段的她既要表現出一定程度的理性,又得在提不出任何質疑之時顯得比逃兵更加歇斯底里,所幸艾許莉賈德做到了,因而更加深整部片的悲哀與絕望;不論哪一個世界都有其真實之處,問題就在於當「真實」的層面過於複雜超過人所能處理的時刻,那其實也就是人對自我的存在認知崩潰的時刻!

威廉佛瑞金從這個角度看似不經意卻碰觸到了對現代戰爭的「真實」批判:戰爭不再是一方消滅另一方,而是參戰雙方脫離自己原來的現實,而由於沒有人能夠掌握全部的真實,即使是發動戰爭者,所以不是接受戰爭的肆意凌虐,就是發狂自殘死而後已。看完片子真有一種普世蒼涼無望之感

然而事情真的如此絕望嗎?

勞勃瑞福的「權力風暴」﹝Lions for Lambs﹞則完全跳脫關於戰爭對於人性的扭曲以及「真實」的辨證,甚至乾脆捨棄劇情,直接現身說法跟新世代談理念與信仰、實踐與參與,同時設定了另外兩個對照組:政客與媒體記者的秘密會談,以及兩個大學生入伍參戰的遇險歷程。

片子的處理方式是很大膽,但我在IMDB網站上發現勞勃瑞福這次碰了個不小的釘子:觀眾評分一度低到只有5.8分的不及格程度,後來稍有回升也不過6.2分。

純就電影而論,雖然三分之二以上的片長都是對話,但是內容擲地有聲,論點也引人深思,就算可能有一部份觀眾以為是戰爭動作片而有受騙之感,但這到底不是個對稱的評價,於是我開始思考勞勃瑞福到底出了什麼問題。



片子最主要的部份其實是勞勃瑞福自己飾演的教授與翹課大學生的對談,另外兩個對照組則提供了觀眾思索的「基底」,意即這兩段其實完全是虛構的情節對話,已在勞勃瑞福的處理中被當成是他與學生對話的前提和背景,其「真實性」在片中是不容質疑的,有了這兩組基底,勞勃瑞福對於學生的「勸服」﹝persuade﹞才能顯得說服力十足;然而在片尾學生回到宿舍之後的一場戲卻讓整部片的企圖破了功:學生回到宿舍裡,看著電視螢幕上的聲光時尚報導以及其他同學醉生夢死的「無腦」表現,此時跑馬燈字幕出現那組不容質疑的「真實訊息」,表示媒體記者向權力妥協了,無恥政客再次成功了,而高貴戰士也壯烈犧牲了,聰明的學生應該如何選擇呢?

勞勃瑞福對於「勸服」過程的鋪排簡直無懈可擊,但正是因為如此精心鋪排的辨證結構,反而讓結論變得太過一廂情願,一個相對進步的政治正確卻犯了這麼個保守的美麗錯誤,其結果新世代的聰明學生究竟是否被說服?

I don’t think so!



看看「髮膠明星夢」﹝Hairspray﹞就瞭解了,妮姬布朗斯基﹝Nikki Blonsky﹞正是個每天下課就守著芭樂電視跳舞節目的「無腦」學生,她絕不是勞勃瑞福眼中的聰明又有理想的可造之材,但她只是堅持一個單純的價值觀:黑人的舞步很棒,為什麼不可以跟他們一起跳?即使在那個黑白分明的60年代。

結果她改變了整個世界。

勞勃瑞福自己是從那個年代走來的,「髮膠明星夢」或許在他的成長現實中是個天方夜譚,但在現在這個世代卻是比「有為的上進青年自願參戰改變世界」更為真實的「基底」,在這個世代差異底下,「權力風暴」或許能夠「勸服」片中他自己所設定的理想大學生,但卻已「勸服」不了現實世界裡的新世代了。

﹝或許美國的新世代因著這部片竟將勞勃瑞福看成了湯姆克魯斯也不一定?﹞

話說回來,勞勃瑞福再怎樣挖空心思想盡辦法要和年輕人溝通也還是得設想創造一個對話的「基底」;反觀台灣,我發現這個不同世代之間對話的「基底」已然逐漸流失,剛導演「夜夜夜麻3──倒數計時」舞台劇的紀蔚然就在報紙投書時寫了這麼一段:「或許,台灣文化的危機不是在於「去中國化」或「反本土化」,而是我們的魂魄只剩下一個空殼子:每當遇到困難,往內搜尋「基底」的時候,我們赫然發覺空空如也,彷彿一直存在於流沙上而毫無察覺,直到滅頂。於是,我們只剩下「表演」,我們的魂魄潰散成口水。官員如此,老百姓也一樣。在藍綠廝殺之際,在經濟蕭條之際,討論「魂魄」是否有點高調?但是,不談基底、不談自我建立,不談內在紮根,我真不曉得還有什麼更迫切的。」﹝「口水展現了什麼魂魄」,中國時報A15/時論廣場2007/11/14﹞

我在看完「震撼效應」時對倒掛的美國國旗有點失望,看完「恐怖幻象」時心情則是低落到谷底,「權力風暴」讓我感覺沉重與百思不解,「髮膠明星夢」則讓我豁然開朗,然後阿扁宣布不排除戒嚴,我懷著一肚子大便去看「夜夜夜麻3──倒數計時」,「夜夜夜麻」系列從四年級演到七年級,精彩而深入地挖掘了這些世代對話的語言基底──套句「夜夜夜麻」的台詞:「真是雞巴毛炒韭菜」,我只恨這三齣舞台劇沒能拍成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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