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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國科幻小說作家威爾斯(H. G. Wells)曾寫過一個短篇故事「盲人的國度」(The Country of the Blind):一個旅人旅行到南美一處山谷,發現谷中居民全都為盲人,原來300多年前此地曾發生一場疫病,倖存者多數帶有基因缺陷,經過300多年的生殖繁衍下來,谷中居民盡皆成為天生盲人。作為唯一的明眼人,旅人並沒有像那句諺語說的:「在盲人的國度,即使獨眼也能稱王。」反而被認為是神經錯亂,因為居民對「看見」已經毫無概念,覺得他一定是幻想過度。後來旅人愛上一位女孩,打算留下來和她結婚,居民們幾經考量終於同意,但有個條件,他得除掉自己身上那些幻覺的來源,也就是他的眼睛。

 

這個故事曾被多處引用,包括泰瑞吉力安導演的著名科幻片《未來總動員》(12 Monkeys)、葡萄牙小說家薩拉馬戈原著《盲目》所改編的電影《盲流感》(Blindness),以及神經醫學專家奧利佛薩克斯的科普著作《色盲島》(The Island of the Colorblind)。

 

由吳念真監製、傅天余導演的第一部片《帶我去遠方》(Somewhere I Have Never Travelled)片中也出現了奧利佛薩克斯的這本《色盲島》﹝只是改了封面﹞,還花了很多時間篇幅來呈現自小色盲的女主角阿桂與「正常」世界的種種扞格與衝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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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的是,阿桂的阿嬤(梅芳飾演)在阿桂小時候由於分不清顏色而發生注意力不集中的危險時(尤以認不出紅綠燈為最),把她帶去廟裡收驚,廟方說是阿桂的三魂七魄被小鬼帶走了,長大就會回來;這與威爾斯的盲人國居民認為外來的旅人說自己能看見東西只是神經錯亂的幻覺有異曲同工之妙,只是剛好顛倒過來,這一顛倒也正好提醒了我們關於正常與異常的意義與界線,有時候只是單純的數量問題,不應該上綱到道德人格這種層次去──不是每個正常人都是有道德的,也不是每個異常的人都會作惡,這應該是「常識」,但是當一個活生生「異常的他者」出現在眼前,很多人往往就忘了這些常識(日本知名漫畫《火影忍者》裡的我愛羅就是從小被當成怪物)。

 

從角色設定到故事情節,《帶我去遠方》其實跟去年上映的《囧男孩》有許多相似之處:《帶我去遠方》裡的男女主角阿賢阿桂雖是表兄妹,但與《囧男孩》裡騙子一號二號的情感關係差不多,阿賢會唸書給阿桂聽,騙子一號也會唸故事書給二號聽;阿桂父親(李永豐飾演)被妻子拋棄的狀況也與騙子一號的父親相同,只差沒有變成失神失語的癡人;兩片中的阿嬤還都是由梅芳飾演,她的表演雖然生動洗鍊,同時妙語如珠,但細究她在兩片所飾角色的作用、定位及她的表演方式,其實並沒有明顯差別;兩片亦都穿插動畫輔助劇情,騙子一號二號念茲在茲的就是要去「異次元」,阿賢想去紐約阿桂想去「色盲島」,雖然目標不同但都是「遠方」,而「遠方」和「異次元」其實也只是說法上的不同,都是在表達一種出走、逃離現實的渴望,只是「遠方」還是存在當下這個現實世界中,而「異次元」則根本與現實對立。

 

雖然有這許多相似相同,《帶我去遠方》所汲汲營營建立的主題意識卻還是與《囧男孩》有著根本的不同:《囧男孩》故事呈現的是一種童年世界與成人世界的鬥爭,而這種鬥爭的結果是童年必輸,因為時間不站在童年這邊,人終究得成長,童年必定會結束,打造「異次元」正是為了超越這個悲劇。

 

《帶我去遠方》則企圖推翻這種鬥爭的輸贏邏輯,先是藉由阿賢因情人離去自殺而成為植物人以凍結時間,取消時間在鬥爭中的決定性,後又讓梅芳阿嬤喟嘆阿桂幼時失掉的魂魄長大後從未回來,暗示人始終有些不移不變之處,最後則是阿桂在夢中到達一處熱帶島嶼(吉里巴斯,非色盲島),讓到不了的遠方成為一幅凝結在地圖上的想像以及一幕被凍結在夢中的記憶,從而繼續保有童年世界的永恆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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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有著這樣根本的不同,所以阿桂與阿賢之間的感情鋪排必須比騙子一號二號來得更親密,才能讓阿桂與色盲島之間的連結產生意義:色盲島是阿賢介紹給阿桂的,阿桂想去,自然不只是因為自己也有色盲的關係,內裡更裹著一層與阿賢的感情連結的意義;阿賢與同志戀人想去紐約,阿桂感覺被排除,這才生出想去色盲島之心(與其說是去找朋友,不如說是去找同類),而只要能與阿賢在一起,不去色盲島又有什麼關係?阿賢成為植物人以後,阿桂把從大伯處偷來的錢悄悄放了回去,本來打包好的行李也拿出來、零食吃掉,地圖上標示出來的路線更用立可白塗掉,因為阿賢已經與時間一起被凍結,當初去色盲島的動因消失,不但色盲島永遠無法(跟阿賢一起)去,阿賢一天不醒來,阿桂就一天也不會再想著要去。

 

所以阿桂與阿賢的感情如果不夠親密,上述說法便無說服力。而本片最值得讚賞的莫過於此:開場後不久阿桂來到阿賢房間,阿賢正看著《常識的世界地圖》,一時興起便以書中所介紹不同國家不同文化的打招呼方式來「問候」阿桂,一方面暗示阿賢對於「異常的他者」具有寬容力,另方面亦將此觀念連同感情傳達給年幼的阿桂。這場戲林柏宏和李芸妘兩位演員經過一年的表演訓練與默契培養,演來真實自然,實在難能可貴;導演在斗室之中讓他們自在表達自己,肢體語言由嘻笑打鬧而至愈來愈親密,最後兩人竟緊緊相擁,待觀眾開始意識到再這麼擁抱下去恐將觸及人類社會禁忌時,兩人這才尷尬分開,但感情已然建立,整場戲一氣呵成,調度精準,導演勇氣十足,成就全片最動人的一幕。

 

作為電影處女作,導演傅天余專注處理阿桂的情感變化可謂十分細膩動人,可惜在處理阿賢前後兩次戀情時卻都成為影片敗筆:先是在碼頭邊吃冰遇到日本旅人森賢一,在做了一下午的導遊之後,當晚兩人乾柴烈火就做了愛,而阿桂從頭到尾都在場!如此「迅捷」的最大缺點是失了真,把人與人之間的(性)關係想得太簡單,當然其作用在於為了讓阿桂發現阿賢的同志身分,並且透過森賢一掉落的一張吉里巴斯某島嶼的明信片將此影象印在阿桂的腦海裡,而最後此島嶼即出現在阿桂夢中;這樣的處理一來是讓阿桂並不純然只想和阿賢在一起,她也能夠寬容體貼阿賢的同志身分,二來則是當阿桂思索一個人去旅行時,她所能想到的也只有森賢一那樣倏乎而來,忽又飄然遠去的身影而已(而且她和他到底誰才是阿賢的初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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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賢與後來的男友約會時也都會找阿桂一起去,但阿桂已經長大(游昕飾演),能夠看見別人看不見的殘酷「真實」:她發現到阿賢他們的兩人世界裡根本沒有她,又撞見阿賢男友的不忠,而阿賢矇然不知;她對堂姊們說真話(當然帶有情緒),換來的卻是堂姊的斥責與不諒解!她身邊已經沒有一個能說話的人,這才起了一個人去色盲島之心。只是這樣的處理讓阿賢的兩段戀情都成為工具性的安排,失去對阿賢更深入的心理刻劃,連他與戀人關於紐約未來生活的想像與對話亦可俗爛天真至此,什麼「去時代廣場倒數」、「下課後一起去超市買菜,輪流作飯」等等,實已近於荒誕的地步(當真是偶像劇看太多?),非常可惜!

 

阿賢與森賢一分手時在岸邊高聲喊著「再見」﹝又一幕《囧男孩》的影子?﹞,象徵的是阿賢的成長,此時阿桂是旁觀者,待得阿賢與之後的戀人分手,這次阿賢回到之前帶森賢一來參觀的中式教堂裡痛哭,阿桂自幼便一同經受著父親的感情創傷,此刻當更能對阿賢的傷痛感同身受,阿桂甚至代替阿賢在岸邊向他的戀人揮手說再見,這回象徵的是阿桂的成長,而且已經遠比阿賢來得更加世故成熟。

 

成長的苦澀一直以來都是台灣電影的重要題材,《帶我去遠方》以女性的觀點與視角敘述了一個雲淡風輕的故事,關於一個色盲女孩以及她的同志表哥,沒有人知道他們的秘密,他們只能自求多福。對我而言,這樣一部電影正像是一幅測試色盲的彩色點陣圖,圖中數字其實沒有所謂正解,看得出來不代表正常,不同的人可能看到不同的數字,就算完全看不出來也不表示有什麼問題(有色眼鏡不妨多戴幾副!),有時只是單純欣賞所有色點的分布,想像連結色點的各種圖案,反而能有更多意想不到的樂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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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於2009年10月01日刊於十月號人籟論辨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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