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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才剛過,但這卻是台灣電影史值得標記的一年,倒不是因為有什麼劃時代的經典鉅作問世,而是因為單單這一年居然就有三本重要的電影專書出版,分別是關於三位台灣電影人的深度採訪記錄:剪接師廖慶松、錄音師杜篤之以及攝影師李屏賓。這三本書代表了台灣社會對於過去將近30年來默默耕耘、認真打拼的電影幕後工作人員的肯定,而且是真正地深入他們的工作內容去理解其成就之後的肯定,其意義與影展得獎或直接對導演的獎勵禮讚可以說完全不同。

 

2009年初出版的《電影靈魂深度的溝通者──廖慶松》,是第十屆國家文藝獎得獎者專書。而杜篤之是第八屆國家文藝獎得主(本屆才開始將電影納入給獎範疇,侯孝賢導演婉辭但第九屆仍獲得提名給獎),也是第一位獲得國家肯定的電影人,他這本書《聲色盒子》其實早該出版,這兩本訪談書的作者都是長期關注電影的資深媒體人張靚蓓。

 

而繼導演王童之後,攝影師李屏賓獲得第十二屆國家文藝獎,在他的攝影集《光影詩人李屏賓》一書出版的同時,2009金馬影展也為他規劃了一個焦點影人專題,多位國際知名導演從台灣侯孝賢、越南陳英雄、法國的吉爾布都(Gilles Bourdos)、日本的行定勳以及是枝裕和等,都為了他自願前來捧場;最重要的是一部以李屏賓為拍攝主角的紀錄片將在影展中作全球首映,這部紀錄片就是姜秀瓊與關本良合作拍攝的《乘著光影旅行》(Let the Wind Carry Me)。

 

在進一步評析這部紀錄片之前,實有必要先介紹一下三位電影人在台灣電影史的位置。

 

廖慶松、杜篤之、李屏賓這三位都是台灣新電影時期的重要幕後工作人員,如果再加上獲得2009年第十三屆國家文藝獎的剪接師陳博文,以及獲得2009年度台灣傑出電影工作者的燈光師李龍禹,這幾個名字加起來對台灣電影的貢獻不會小於侯孝賢與楊德昌!

 

廖慶松書中有一段張靚蓓訪問小野,談到對廖慶松及杜篤之的看法:「過去傳統幕後人員都是搭配導演、聽導演指揮的。當他們懂得越來越多時,他們可以幫助導演。」

 

以廖慶松為例,小野說道:「以前是底片拿來,整理出幾個拍法,或者順一遍,由導演來指揮。新電影之後,剪接師的份量慢慢越來越重,他可以反過來向導演提供建議,因為說不定他的節奏感比導演還好。」(見《電影靈魂深度的溝通者──廖慶松》,頁64)

 

杜篤之在《聲色盒子》書中更是巨細靡遺地談到他與楊德昌、侯孝賢與王家衛等幾位重要導演的合作過程,包括他怎樣去設計影片中不同聲音呈現的相關細節,尤其在跟楊德昌拍《獨立時代》時,有一場戲是演員鄧安寧與李芹夜晚回到同居處的對談,杜篤之說這是他遇過最難收音的一場戲,書中甚至以圖示清楚講解他為這場戲的收音所設計的每個步驟、過程甚至現場即興製作的器材輔具,由此可以佐證小野說的:「我的確見識到,小廖的剪接與小杜的聲音是一種藝術,他們已是自外於電影本身的另一套藝術了。」

 

剪接與聲音在電影中是一般觀眾比較不會特別去留意甚至欣賞的部份,不了解還則罷了。至於攝影,在電影中卻具有某種弔詭的曖昧性:本來人人「看」電影最直接碰觸的部份就是攝影,但觀眾往往迷醉於演員的表演,又或者將觀影的一切經驗感受依記憶整合後歸功於導演的整體思維,而忽略實際把影像生產出來的人乃是攝影師,攝影師所做的事情於是成為一種看不見的存在,久而久之更成為一段一段看不見的歷史。

 

其實,決定電影最終的影像風格的,不是攝影師也不是導演,不是他們哪一個個人,而是他們之間的互動;當中或許有權力關係,但彼此往來溝通的過程其實有更為細緻的部份,非權力因素可以道盡,而觀眾往往無從得見,更無從知曉這層創作的過程與細節──是的,我稱這種溝通互動為影像創作的一部份。

 

例如廖慶松與小野都與楊德昌合作過,他們也都談到楊導在每個環節的掌控性,當導演自己的理念比較強勢時,負責執行的工作人員就算有意見,最後還是只能聽導演的;但是在一篇影評人黃建業與楊德昌的訪談文章中,楊德昌曾經說道:「拍《光陰的故事》第一天就跟攝影師鬧翻了,攝影師說這個視線不良,我說根本不要視線,這叫反跳!他說:『不准反跳!』好!不准反跳,那聽你的,還是聽我的?」(見《楊德昌電影研究》,頁211)

 

這大概可以解釋為什麼楊德昌在拍《海灘的一天》時不願再與中影老一輩的攝影師合作而堅持起用年輕新攝影師杜可風,而杜可風真正走出自己風格的電影也已經不再是和楊德昌合作的片子了。

 

當時作為新導演卻堅持起用助理或新手菜鳥的楊德昌大概也沒想到這樣就把菜鳥也一起帶起來了,除了杜可風,杜篤之也是這樣,這樣帶頭衝的結果,其他新導演也有樣學樣,張毅拍《竹劍少年》時就起用了李屏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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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屏賓本是在中影體制內一路培訓晉升的攝影師──這也要感謝當時的中影總經理明驥致力培養技術新血,而明驥正巧也於2009年金馬獎獲頒終生成就獎──他與另一位也是新電影重要攝影師楊渭漢(拍過楊德昌《青梅竹馬》與《一一》),於1984年合拍王童《策馬入林》,兩人同獲亞太影展最佳攝影獎。

 

之後李屏賓連續接拍多部侯孝賢的電影,從《童年往事》、《戀戀風塵》、《戲夢人生》、《海上花》、《千禧曼波》、《咖啡時光》到《最好的時光》與《紅氣球》等等,與侯導長達20多年的合作過程不但奠定了他的攝影理念,更隨著侯導在世界影壇所受到的重視而將他自己的攝影成就推向國際,沒有這20多年來逐漸發光發熱的傳奇,不會有《乘著光影旅行》這樣動人的紀錄片。

 

《乘著光影旅行》非常確實地掌握了賓哥(電影圈裡後輩都這樣喊他,一如喊杜篤之杜哥)李屏賓的個人特質及攝影理念,比如他對於光的重視、對於光色的堅持:「每天的光從不一樣的地方進入不一樣的房間裡面,每個房間都有自己本來的氣味,但每次我們拍攝的時候一進去,一個燈兩個燈,幾個燈一打以後,這個房子不見了,這房間完全是個假的……有時候一種味道其實是在生活的時候你常常會感受到,所以我希望把我認識的、我知道的那些光色,儘量在影片裡面、不同的場景裡面能夠拿回來。」

 

這樣崇尚自然素樸的理念與侯導是很相合的,但是並不是兩人天生理念相合所以電影才拍成那樣,而是他必須不斷與侯導進行對話、撞擊、互動,並且在每個不同的拍攝的實際狀況裡直接面對問題找出解決辦法,才能造就彼此都滿意的成果。

 

片中賓哥提到一個例子,侯導在高雄鳳山拍《童年往事》的時候剛好遇上颱風來了,如果非要拍有陽光的景不可,一般導演只好摸摸鼻子,等颱風走了再來,但是侯導想法硬是不同:「他所有東西可以調整,他覺得這才是真實面,為什麼我一定要陽光……所以我跟侯孝賢天天是好天。」李屏賓回憶說。

 

有了與侯導合作的實務經驗與思考,當賓哥與其他導演面對類似狀況時,他便能夠提出適切的建議。2007年賓哥接拍大陸導演姜文的《太陽照常升起》,在大陸西北的荒漠上拍到一半碰上暴風雪,整組人都很緊張,擔心時間這麼一耽擱,延誤拍攝進度的費用常常是難以想像的;當時姜文問賓哥該怎麼辦,賓哥反而勸姜文說「這是天賜給你的,買都買不到」,這個想法給了導演信心,姜文在受訪時也提到這場雪景起到十分關鍵的作用,讓片子裡的地理景觀呈現不同的變化,使得場景不那麼單調又能反映出時間在戲裡的作用。

 

與其他導演之間也有很多細節值得註記,比如接拍王家衛《花樣年華》,賓哥算是臨危受命救援上場,在吳哥窟拍梁朝偉對著千年牆洞傾訴的那場戲時,王家衛只給他一個模糊的說法:「秘密藏在洞裡面」,賓哥一聽傻眼:「這裡那麼多洞!」王家衛還希望他「大膽一點」,賓哥更是一頭霧水,但他說當時也沒有太多討論溝通的時間,因為太陽就快落山,再不拍就什麼都拍不了了,於是他先設想梁朝偉的心境,讓梁朝偉自己找個洞準備表演,他這邊抓到個鏡位,導演喊action就拍了,就這樣成就出《花樣年華》中最經典的一個鏡頭!

 

再如拍行定勳改編自三島由紀夫的《春之雪》時,賓哥如風一般的運鏡讓日本導演讚嘆不已;拍是枝裕和的《空氣人形》時,女主角裴斗娜不論充氣或洩氣過程都拍得唯妙唯肖,真人假人轉變之間的皮膚質感完全沒有借助電腦特效,這更是考驗攝影功力。拍陳英雄《夏天的滋味》時,其中一場戲賓哥覺得有陣風來就好了,想不到就忽然來了一陣風,那個鏡頭效果甚佳,大家都覺得非常神奇,但賓哥認為這只是水到渠成。

 

賓哥與侯導的故事當然還是最多,但這兩人合作了那麼長時間,不可能所有觀念想法都相同,賓哥在片中回憶說從《童年往事》到《海上花》有14年的時間他和侯導是「很拘謹,很謹慎的關係」,《海上花》之後才變得比較自由,而其實他們兩人是一種「不斷在較勁」的關係。

 

紀錄片後段在巴黎拍攝《紅氣球》時,侯導指著天空說紅氣球最好能這樣那樣飄,只見賓哥微蹙著眉頭,盡力理解侯導的想法,不一會兒賓哥忍不住又去問侯導:「導演你講的那個,真是要那樣?」這時片子交叉剪接加入了賓哥助理的第三人稱觀點:「導演是天馬行空一直在結構,可是攝影不一樣,攝影是解構。……那結構的是不能被綁住的,另外一邊在解構,又一直被綁住。」這個第三者觀點既深刻又令人拍案叫絕,言簡意賅地描述了導演與攝影師之間「不斷在較勁」的關係,這也是共同創作的必要過程。

 

凡此種種皆非只看電影所能得知,但卻是深入欣賞電影的一個重要環節,而由於賓哥的攝影成就已不侷限於台灣,使得導演姜秀瓊與關本良(香港人,原亦為電影攝影師)耗費三年工夫拍攝的這部紀錄片不僅在台灣電影史上有其位置,連在世界電影史上怕都得記上一筆!

 

兩位導演本來也是電影圈內人(她倆合作的《跳格子》獲得2008金馬最佳創作短片),為了拍這部紀錄片,真是功夫做足,不但訪問眾多相關當事人,連需要參考對照的電影片段都一一取得,對於賓哥的人格特質、成長過程乃至家庭生活,均有細膩而動人的呈現,讓這部紀錄片兼具深度及廣度,說是2009年台灣最佳紀錄片實不為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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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之精簡版於2010年01月01日刊於1月號人籟論辨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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