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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眾多好萊塢明星中,尼可拉斯‧凱吉對我而言是個又愛又恨的異數。

 

自《鳥人》(Birdy)、《扶養亞利桑那》(Raising Arizona)、《發暈》(Moonstruck)乃至《我心狂野》(Wild at Heart)以來,他的演技為多數影評及觀眾所肯定,但他從影30多年來所主演的片子,十部裡卻總有七、八部是商業芭樂片。

 

於是這便形成一種矛盾情結:一方面你會想要看他主演的電影,但同時你碰到地雷的機會卻也高得出奇;近年來尤其變本加厲:從《惡靈線索》(The Wicker Man)、《惡靈戰警》(Ghost Rider)、《無聲火》(Bangkok Dangerous)到《末日預言》(Knowing),加上兩集《國家寶藏》(National Treasure),無不令人失望,倒彈連連。

 

不過今年這部《爆裂警官》(The Bad Lieutenant: Port of Call - New Orleans)終於讓人眼睛一亮,因為這次與他合作的導演是德國新電影的重要代表人物溫納‧荷索。

 

這麼說並不是單純指稱荷索代表了某種品質保證,更有甚者,以荷索在影史上所受到的推崇與質疑,這樣的組合其實具有相當的複雜性。

 

所以恐怕得先從尼可拉斯‧凱吉過往的銀幕形象來切入他在《爆裂警官》裡的表現,釐清荷索挑選他來演出的原由,才可能更深刻地理解或感受荷索在這部電影裡所深埋的綿裡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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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可拉斯‧凱吉自從1990年在《我心狂野》裡飾演一個動不動就與人鬥毆的火爆青年之後,對於「頹廢」、「陷溺」、「墮落」或「使壞」等等這類演出的拿捏方式就一直有他自己的一套──他可以盡情地狂野到某個地步卻仍然讓觀眾認同他有一顆善良正直的心;這也是為什麼他能夠叱吒好萊塢30多年,因為若是一開始就被定型為反派之後就很難成為主角了。

 

1994年尼可拉斯‧凱吉演出《遠離賭城》(Leaving Las Vegas)的酒鬼落魄劇作家角色,讓他拿到包括奧斯卡最佳男主角獎在內的大小獎項,一時水漲船高,也因此接演了一堆大預算卻沒什麼營養的商業動作片,1997年吳宇森導演的《變臉》(Face Off)亦是這類代表作之一,但是這片卻還有個特別之處:兩個主要角色都必須在正邪之間遊走(其雙重臥底的編劇創意還在《無間道》之前),只不過另一個男主角約翰屈伏塔性格比較溫吞內斂,與尼可拉斯‧凱吉的狂放不羈正巧成為對比,且到最後已經變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正邪善惡界線模糊,兩人根本是同一人。

 

1998年布萊恩狄帕瑪導演的《蛇眼》(Snake Eyes)則可信之為尼可拉斯‧凱吉提供了《爆裂警官》裡的角色原型:一個看似玩世不恭、手底下不乾不淨、既沾黑又帶灰的警官,卻硬是在緊要關頭做出正義的選擇。《爆裂警官》乍看亦在玩這種形象反差的遊戲,但其實更複雜得多,挑戰性更高;尼可拉斯‧凱吉累積了之前的演出經驗,縱然大多數其他影片不值一哂,仍能獲得荷索信任,就結果來看他這次的演出也是相當成功的,甚至可說是再創生涯高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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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從尼可拉斯‧凱吉的銀幕形象來論述《爆裂警官》,怎麼看都還是好萊塢的標準,若從影史上關於荷索電影的定位與角度,也放入這個框框裡來看不免有點尺榫不合,畢竟荷索過去的電影別說與好萊塢的商業或娛樂電影八竿子打不著,就連電影的主題內容也都極少呈現美國,甚至高樓大廈、塞滿汽車的公路等等這些現代都會文明景觀。

 

唯一的例外也是荷索電影中最平易近人的一部,乃是1977年的《史楚錫流浪記》(Stroszek),此片呈現三個德國移民的美國夢如何在現實中被扭曲終至破滅,其間的諷刺與批判不在話下,但荷索更將威斯康辛州所代表的美國社會經營成為某種「奇觀」,以19世紀人類學者的視角,從拍賣會主持人的連珠炮言語方式、美國警察的機械化反應,加上嘉年華會場的跳舞雞以及空無一人卻不斷轉動的滑雪纜車,這些畫面肯定讓美國人看了心裡不舒服,然而這正是荷索特有的「靈視」,他的每一部電影都有這種「靈視」鏡頭,幾乎已經成為他的作者印記之一。

 

荷索的另外一個作者印記則是他電影裡的主人翁。

 

沒有第二位電影導演像荷索這樣如此執著於探索人類意志與心靈的力量,也因此他電影裡的人物多是在身體上異於常人者:《生命的訊息》(Signs of Life)裡精神異常的傷兵、《侏儒也是從小長大的》(Even Dwarfs Starts Small)裡的侏儒們、《沉默與黑暗的世界》(Land of Silence and Darkness)裡的盲人與聾人、《天譴》(Aquirre, The Wrath of God)裡偏執而瘋狂的叛變者阿奎爾、《賈斯柏荷西之謎》(The Enigma of Kasper Hauser)裡從未接受人類文明洗禮過的棄兒、《浮石記》(Woyzeck)的弱智士兵、《費茲卡拉多》(Fitzcarraldo)裡浪漫而瘋狂的夢想者、《納粹製造》(Invincible)裡的猶太大力士等等……。電影如此,荷索紀錄片的主角也不惶多讓:《白鑽石》(The White Diamond)裡堅持在瀑布上空飛熱汽球的飛行家,以及《灰熊人》(The Grizzly Man)裡愛灰熊愛到被吃掉的加拿大青年,都成為荷索電影中所有那些特殊人格的特殊印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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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較之下,《爆裂警官》裡尼可拉斯‧凱吉飾演的警官開始還算正常,但開場的安排便已揭示了他的特殊人格:在卡崔娜颶風侵襲時的紐奧良,他和另一警官(方基墨飾演)發現監獄裡還有一名囚犯未被移監而大水已行將滅頂,囚犯苦苦哀求相救但他卻冷言冷語說不想弄濕他身上所穿價值上百美金的內褲。從他的言語內容看來,的確是個冷血無人性的惡警,但他一陣冷潮熱諷之後終於還是跳下水去救人,這行為看似與他的惡言相牴觸,卻預示了他在惡劣乖張的外表下所隱匿的一顆良善正義之心。

 

行此善行的回報是他被擢升為副警長,代價則是他弄傷了背,可能得終生服用止痛藥,結果他卻因此染上毒癮;這個警官似乎自此開始更是壞事做盡:唆使同事短報原應作為證物的毒品以供自己吸食,同事畏事拒絕再提供後,他就到夜店前勒索帶毒的男女,和他的妓女女友(伊娃‧曼德斯飾演)一起吸毒,又在組頭處下注賭錢……在黃賭毒三件事情上他作為一個警官真的是惡劣大膽到一個境界。

 

然而在他的轄區發生一樁非裔家庭慘遭毒販滅門的血案,死者均為無辜婦孺,調查並逮捕凶嫌乃是他的職責;但由於他的毒癮使他陷入一連串的麻煩與窘迫,來自黑白兩道的壓力幾乎把他逼到絕境,於是他先藉著他的敗行劣跡取得毒販老大的信任(註),借力除掉另一股黑道勢力,然後再設計取得毒販老大的唾液,栽贓到命案現場以令其名正言順被定罪制裁,他所用的一切手段幾乎都是非法,卻不能不說是服膺某種正義價值觀。

 

如此具有爭議的言行,當中所有的道德複雜度早已非常人所能輕易衡量,雖說好萊塢本不乏此類編劇(註2),但荷索豈甘於使用好萊塢的敘事方式?他仍然是以自己那一套來翻新這個舊劇本。

 

哈維‧凱托主演的《壞警官》原本的時空背景是紐約,荷索則改為卡崔娜颶風侵襲後的紐奧良,原本是一位修女遭到強暴,荷索亦改為非裔家庭因涉毒而遭滅門;這兩處改動不僅突顯了荷索有意自居的邊緣位置,也同時放大了影片格局,而不僅是紐約大都會的一則當代的光怪陸離與駭人聽聞而已。

 

而《爆裂警官》裡荷索的「靈視」鏡頭,更是三不五時跳出來豐富了影片的層次:片頭的紐奧良大水,一條蛇緩緩游走水中,帶出監獄囚犯的困境,也展開整部電影;災難來時蛇有蛇路的自然隱喻,既彰顯人類社會的凶險一如自然荒野,更是對人類文明窘狀的蔑視諷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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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可拉斯‧凱吉每當吸毒後總會見到鬣蜥,而方基墨等旁人卻見不到,若僅止於此則不過點出其心靈具有狂野的一面,但妙的是荷索還安排了一處公路車禍現場,一隻鱷魚被撞得白肚翻轉而死,對觀眾而言,鬣蜥與鱷魚乃是同樣真實;且這乃是把真實情景與主角吸毒的幻象等同起來,直刺美國社會的荒謬性,實在生猛有力!

 

更有甚者,當尼可拉斯‧凱吉與毒販勾結,因緣際會幹掉另一黑道老大之時,竟然嗨到要毒販手下對那黑道老大的屍體再開一槍,毒販手下不解,尼可拉斯‧凱吉指著地上屍體狂笑道:「因為他的靈魂還在跳舞!」於是便真有一孩子在屍體旁跳著霹靂舞;毒販手下自是看不到,但此種「浪漫的靈視」卻是荷索有意呈現給觀眾看的,與《史楚錫流浪記》裡呈現美國夢的手法如出一轍;而自尼可拉斯‧凱吉的角度看來,則又彷彿是《我心狂野》裡的水手賽勒的銀幕再現!

 

而當片終危機一一解除,尼可拉斯‧凱吉因破案有功升為警長,但仍為背傷所苦,此時遇上當初他所救出的囚犯,兩人靠著水族館的大片玻璃牆席地而坐,背後各類水族游魚來回梭巡,對比開場兩人在水中的相會,此時更是別有況味,再加上滅門血案中小男孩書桌上留下的一首詩及水杯中的一條鬥魚,三者的意象連結起來,之前種種狂暴不羈的野性全都定了下來,靜靜停泊於此,舒緩了所有緊繃的情緒氣氛,也引發觀眾的反思。荷索成功地把尼可拉斯‧凱吉心靈中的善推到極致,卻又能將它與日常的惡行並存於一體;尼可拉斯‧凱吉也成功地演繹出某種壞警官的複雜人格,可說是與荷索聯手把人類對於人自身的認識又拓深了一層。

 

《爆裂警官》真可說是荷索與好萊塢的一次美好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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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這種惡由心生的相貌是偽裝不來的,所以尼可拉斯‧凱吉才會在面對毒販老大的質問時,直接反嗆要他看看自己,兩人看起來其實是一樣壞!

 

註2:本片原就是改編1992年哈維‧凱托主演的《壞警官》(Bad Lieutenant),而亞倫‧派克導演、金‧哈克曼與威廉‧達佛主演的《烈血大風暴》(Mississippi Burning)亦可為其借鏡。

 

※本文於2010年02月01日刊於2月號人籟論辨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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