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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今的華語電影觀眾,大概很少人沒看過武俠片,相信大多數人都同意:武俠片是華語電影最重要的類型(之一),而香港則是華語電影最重要的中心(也是之一)。

 

武俠片(或稱功夫片)在香港的發展,最初的關鍵時刻,可說是1945至1949年這段戰後國民黨還統治著中國大陸(或者說逐漸退出中國大陸)的時期。

 

早在1937年上海淪陷後,由於人力及資金的轉進南移,香港便逐漸成為華語電影中心,戰後由於國共持續鬥爭,大環境仍然動盪不安,部分在日本佔領時期留在上海的日本製片廠的影人再次南遷,香港製片環境反而更加看好;但當時製片廠拍的電影分成國語片及粵語片兩大主流,由於戰後國民黨推行統一國語的政策,使得粵語片無法在大陸上映;加上電影攝製成本升高,國語片市場較大勉強還可以支撐,粵語片就只能自行尋找出路(包括新市場、新技術及新思維)。

 

粵語片看似不利,結果國語片反而在製片公司因國共鬥爭白熱化導致所謂左右兩派的影人之爭下,發展受限不少,同時粵語片卻獲得新馬地區的資金投入支持,東南亞市場亦普遍能接受粵語片,於是粵語片的創新需求便相當具有急迫性。

 

反過來說,粵語片市場背後所依存的社會土壤,對於一種新電影類型的需求其實亦已隨著整體環境的劇烈變革而悄悄地形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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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在1949年,胡鵬導演拍攝了第一部「黃飛鴻」電影,一上映立即引發觀眾熱烈迴響,這個熱潮的結果導致胡鵬後來一共拍攝了59部「黃飛鴻」電影,造就了飾演第一代黃飛鴻的關德興師傅。

 

在此之前香港不是沒有武俠片,但據胡鵬自述:「片中的武打場面,都是把舞台上的北派招式搬上銀幕,但見演員們刀來槍往,批頭撇腳,花拳繡腿,一點沒有真實感。」此類武俠片當時已使觀眾漸感不耐,結果有製片一時異想天開,在底片上逐格繪製卡通動畫,或霞光萬丈或刀劍齊揚,編劇也朝向神怪一路發展,形成一股神怪武俠的「歪風」,「稍有知識的觀眾便望而卻步,武俠片的末期,已到了無可救藥的地步了。」胡鵬如此說道(見鍾寶賢著〈香港百年光影〉,北京大學出版社)。

 

胡鵬的創新策略是找來熟諳武術的演員搬演南粵地區的真實英雄人物黃飛鴻的故事,擯棄傳統戲曲抽象而虛矯的舞台功架,改以硬橋硬馬的「中國國術招式,真刀真槍」,從編劇、角色、主題意識到武打動作都加強了真實性,引發廣大迴響現在看來完全不意外,唯一的尷尬是黃飛鴻是洪拳宗師,飾演黃飛鴻的關德興卻不諳洪拳,導演張徹在回顧這段影史時便說當時「為免識者所笑,就找林世榮(黃飛鴻的徒弟,綽號豬肉榮)的一個弟子劉湛做武術指導,此為中國影片有『武術指導』之始。」(見張徹著〈回顧香港電影三十年〉,香港三聯出版)

 

其實不只劉湛,「黃飛鴻」電影幕前幕後的演員及工作人員,日後也成了香港武打動作片的創作核心:劉湛與其子劉家良、劉家榮、劉家輝等組成劉家班,以洪拳、詠春為主,是為南派武指;「黃飛鴻」片中反派角色袁小田則與其子袁和平、袁祥仁及徒弟唐佳等組成袁家班,仍以舞台戲曲動作為底,是為北派武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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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由李小龍以自創的截拳道在70年代發熱發光,可謂紅遍中外;其他以傳統戲曲出身的尚有刀馬旦粉菊花,門下弟子不少,著名的陳寶珠、蕭芳芳固不用提,單以武打著稱後來也做武指的有已逝的林正英、董瑋與鍾發等人;至於于占元門下則是80年代大放異彩的七小福成龍、洪金寶、元彪等,後來更開枝散葉形成成家班、元家班。

 

90年代以後來自大陸的北派武打明星李連杰、甄子丹(廣州出生香港長大卻在北京習武)分別與不同武術指導及導演合作拍出不少精采的武打動作片,在在都將香港的武俠傳統延續至今。

 

然而香港武俠片的不斷創新,武術指導固然重要,導演本身的意念也同樣重要。關錦鵬導演便曾在拍攝自己出櫃的紀錄片《男身女相》中訪問張徹,其所提倡的陽剛美學,與胡金銓電影的陰柔調性相映成趣;而在張徹、胡金銓的「新武俠風」之後,則由徐克、程小東、吳宇森等人接棒,而王家衛、李安偶一為之,亦能蔚為經典!周星馳的無厘頭風格更注入不少奇趣,杜琪峰早期拍的金庸武俠電視劇堪稱經典,他的許多電影雖無武俠的外衣但仍不妨以武俠片視之;至於大陸自第五代導演以降所拍的武俠片多為砸錢的失敗之作,證明電影創作並不是錢夠多就行。

 

只有不斷創新,使之能與時代及社會產生連繫、互動甚至反思,這才是武俠片能在香港生根茁壯並且成為重要類型電影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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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片最重要的核心當然是武功,雖然是華人獨特的文化但也可能是發展的限制,因為武功的表現方式包含很大的想像甚至玄虛成分(如所謂內力、輕功、點穴之類,功力還可以分層級等等),所以以往的武俠片有很大的部分都把重點放在武功的高低比較,由此衍伸出的議題包括自我的修煉、練武的意義,乃至於俠或正義的意義,以及在華人社會更核心的師徒倫理等等。

 

而武俠片的創新卻不太可能拋棄武打動作,否則是不可能被視為武俠片的,這表示我們對於這種類型已有固定的認知,突破不夠沒有感覺,太過突破不被認可,這不僅是導演的挑戰也是觀眾的挑戰!

 

比如杜琪峰的《柔道龍虎榜》及《文雀》為何不能算是武俠片的變形?其實說這兩部是武俠片又有何不可?

 

這兩片均是杜琪峰個人偏好的電影,和他較為一般大眾所知所喜的《黑社會》系列不太一樣;《文雀》上承《柔道龍虎榜》,而《柔道龍虎榜》又上承黑澤明的《姿三四郎》(這一脈絡可以參見湯禎兆〈香港電影血與骨〉一書)。

 

如果我們把華語武俠片的核心價值定義為「仗義而行」,主要的人物關係是「師徒倫理」,則《柔道龍虎榜》比《文雀》更加符合這兩點(先撇開黑澤明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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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中古天樂是師傅盧海鵬倚重的大弟子卻自暴自棄,他寧願讓老師傅親自下場比賽,直著進去被橫著抬出來,也不願重回柔道場,卻在幫助台灣女子應采兒實現夢想的過程中,逐漸重拾自己對柔道的信心,對照組則是醉心柔道比試的同儕郭富城以及頂尖高手梁家輝;過程中處處不脫「仗義而行」及「師徒倫理」的兩大武俠片要素。

 

若把柔道改成降龍十八掌,現代香港搬回古代中原,那根本是武俠片無疑。

 

事實上杜琪峰把片頭的柔道習練以及片尾的比武決鬥場景設定在都市邊緣半人高的荒草地上,讓高樓大廈成為背景,此舉刻意跳脫現代卻又不曾須臾離開現代,回歸武俠片的核心本質可說非常明顯。

 

而《文雀》則更進一步顛覆「武功」、複雜化「仗義而行」、模糊化「師徒倫理」,可說是一武俠片的多重變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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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武功」的表現根本已被捨棄,任達華、林家棟等人身懷的乃是一手「扒技」。

 

其次所謂「仗義而行」,女主角林熙蕾雖一心想脫離盧海鵬(在此片演反派)的人身控制,但任達華出手援之卻非純粹出於正義,其間還揉雜感情(林熙蕾起始以色誘之既而轉為有情)、尊嚴(盧海鵬以道上前輩身分羞辱後進)及生存利益(忍氣吞聲就不必在江湖上混)等多重向度的選擇。

 

再論及所謂「師徒倫理」,任達華和林家棟之間雖以兄弟相稱,但其實份屬師徒,關係既然模糊,倫理準則也就難以約束,面對林熙蕾所央求的難題(由電梯裡兩個搬運工人為保護她卻被教訓一節,說明不是隨便一個有正義感的人都有能力可以為她出頭),林家棟不顧任達華的反對堅持出馬,一樣混雜上述三重因素(感情、尊嚴、生存利益),只不過和任達華稍有不同之處在於:林家棟另有意藉此奪權。

 

《柔道龍虎榜》最後古天樂、郭富城送應采兒上車去機場(目的地日本),而《文雀》最後任達華、林家棟等人則送林熙蕾上車去機場(目的地中國),場面幾乎是一模一樣,由此也可看出兩片的共通要旨。

 

如果把扒竊之技改成打狗棒法,把現代香港改成古代中國,我認為那根本也是武俠片無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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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文雀》別有用心的一點是:杜琪峰竟以此故事懷起舊來!主要是老香港西環、上環、中環這一地帶,片尾任達華在雨中由西港城出發一路走到上環,其實是象徵性地帶領香港人把這一地帶的發展歷史再走過一遍。同時任達華領導的扒竊集團四人每日早餐會的茶餐廳掛滿了鳥籠,蹓鳥、玩鳥、賞鳥這幾乎也是老香港人的生活風情象徵,60、70年代的社會寫實電影,桂治洪的《成記茶樓》便安排有提著鳥籠來用餐的客人。

 

杜琪峰藉此連接《文雀》的古樸文思,這跟黑澤明拍《姿三四郎》其實是想拍出屬於日本傳統那份精神之絕美,有著同樣的企圖心。

 

至於最近一部令人驚嘆的功夫動作片,不是《葉問》系列,也不是《陳真》或《狄仁傑》,而是一部劉德華出資、林家棟監製、結合兩位70年代當紅武打明星梁小龍和陳觀泰主演的《打擂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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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小龍和陳觀泰都是擁有真功夫的硬裡子演員,導演郭子健與鄭思傑構思了這個劇本,讓他們找到現今這個年歲及這個時代裡仍然擁有一燈不熄的傳統精神,比之好萊塢那些把過氣動作片演員集合起來再打一場(剝削其剩餘價值?)的電影要好得太多!

 

本片上承70年代香港功夫片的傳統,編劇仍著重在「師徒倫理」與功夫價值,兩個手殘腳廢的師兄弟陳觀泰與梁小龍,守著植物人師父泰迪羅賓守了三十年,門人凋零,當年的武館羅新門(粵語近似羅生門)開不下去,改成了羅記茶樓──這當然是影射陳觀泰1974年主演的《成記茶樓》(雖然本片是黑幫社會寫實而非武打片)!

 

不料年輕的地產公司文員黃又南誤闖這塊偏僻地方,又招惹了地方惡霸羅永昌,梁小龍一時看不過眼出手相救(仗義而行),羅永昌不敵又搬來救兵羅莽,最後惹來武術界大咖陳惠敏的注意,剛好這個意欲將中國武術現代化的師父要辦一場現代化的擂台賽,於是羅新門重新張起旗鼓,準備好好打一場擂台!

 

在此之前,由於地方惡霸上門欺壓,在羅記茶樓打了好幾場,竟然在混戰中喚醒了老師父泰迪羅賓!而他的認知記憶都停留在30年前,並且將黃又南誤認為他的兩個徒弟﹝至於一個人怎能同時被誤認為兩人,導演根本就不認為這有什麼問題,真是好樣兒的﹞;於是,本來黃又南要拜陳觀泰與梁小龍為師的,因為師公的認知混亂,陳觀泰與梁小龍反而只能反過來認黃又南為師,這一顛倒,可謂妙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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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但要讓新一代年輕人體會老一代人的艱苦與堅持,也要讓老一代人重溫及重整自己的過往記憶,而泰迪羅賓的記憶停滯認知錯亂又使得他身邊的所有人都得想盡辦法去重整或重建他的記憶,於是這便成了港版《再見列寧》!

 

影片表面如此,實際也是在重整觀眾對香港70年代功夫片的記憶與認知,甚至還請出80年代的資深歌手葉振棠來演唱主題曲的副歌部份,懷舊手段可謂做到極致!

 

特別要提一下顧冠忠,他在本片只是友情客串一場,演個警察,看來平平無奇,重點是陳觀泰叫他「飛揚兄」,這名字的玄機就不用我多說了吧?

 

結局也處理得很好,本來師傅的教誨是「人生處處是擂台,不打就不會輸,要打就一定要贏」;表面上還是重視輸贏的價值,但是結局反而超越了勝敗輸贏,而回歸到「對江湖暴力和世俗權力的雙重否定」這個大陸電影學者賈磊磊所強調的武俠片的終極本質,《打擂台》絕對是華語功夫片影史上具有重要意義的一片!

 

香港自從回歸中國大陸之後,過去的市場阻力現多清除,且需求超乎想像,於是人才技術資金都出現北移的現象,香港電影界本身亦不乏憂心之士,60年來打下的基礎縱然深厚,但放眼未來卻是烏雲籠罩,如何維持本土電影產業及文化就成了近年的重要議題;功夫片或武俠片其實正是香港電影的指標類型(之一),關心香港電影發展的朋友不妨多留意一下華語武俠片裡的武術指導或動作指導,那些幕後的武師名單可能透露出不少訊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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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刊於2010年11月21日旺報文化周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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