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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少女的成長(這是一個非常吸引人的題目),歷來已有不少電影對此有非常深刻細膩的呈現,從動作片《終極追殺令》(Leon)到動畫片《神隱少女》(Spirited Away),從恐怖片《魔女嘉莉》(Carrie)到歌舞片《秋水伊人》(The Unbrellas of Cherbourg),均不愧為個別類型之佳作;更古早之前如《綠野仙蹤》(The Wizard Of Oz)這等經典代表固不待言,即使只將焦點放在日本電影裡的少女角色就幾乎可以出一本「少女學」的專書了,可以說這個主題是完全不受時間或地理因素限制的。

 

然而柯恩兄弟最新執導的這部《真實的勇氣》(True Grit),表面上是西部片經典重拍,其實卻反而拍出了一部反類型的經典!

 

西部片作為一個早在上個世紀30年代即擁有大量文本的類型,指標性的人物有如導演約翰‧福特(John Ford)與演員約翰‧韋恩(John Wayne),這兩人當時攜手打造西部片的美國國族神話,可謂呼風喚雨,但同樣的意識形態甚或同樣的風格手法不可能永遠叱吒風雲,其刻意反類型的電影亦早在50年代就已出現;而經過60年代初期的一陣衰退,塞吉歐‧萊昂尼(Sergio Leone)與山姆‧畢京柏(Sam Peckinpah)兩位導演又分別自義大利及好萊塢內部重新燃起西部片的烽火;緊接著另一位以西部英雄成名崛起、演而優則導的克林伊斯威特(Clint Eastwood)於70年代後期克紹箕裘,但西部片整體票房卻仍漸走下坡,拍攝數量大減,1985年其自導自演的《蒼白騎士》(Pale Rider)上映時便曾被媒體封為「最後一部西部片」,豈知1992年他又拍了一部《殺無赦》(Unforgiven)!

 

在整個類型已然沒落的時代,像《殺無赦》這類偶一出現的作品若能成為經典必定都深埋了反類型的爆點,《殺無赦》以其複雜的道德意識型態辯證與反英雄的角色塑造,成為其反西部片類型的爆點;而這次柯恩兄弟深埋的爆點則是一顆真正聰明且強悍的少女心。

 

柯恩兄弟的重拍版《真實的勇氣》與1969年亨利‧海瑟威(Henry Hathaway)導演的《大地驚雷》(True Grit)同樣改編自查爾斯‧波帝斯(Charles Portis)的同名小說,舊版在當時便頗為叫好,雖然男主角約翰‧韋恩已是生涯後期,奧斯卡以此片頒給他最佳男主角獎亦不無「把握最後的鼓勵機會」此一象徵意義,但影片的整體表現在當時的確是受到肯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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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若以原著為本,將兩片細細比對,就可以明白柯恩兄弟重拍的新版高明不只一籌。查爾斯‧波帝斯的原著故事是14歲的地主之女麥蒂‧羅斯(Mattie Ross)因為父親被好賭的雇工湯姆‧錢尼(Tom Chaney)殺害,她想為父報仇,於是找到以強悍著稱的聯邦執法官「公雞」考柏恩(Rooster Cogburn),加上早已在追捕湯姆‧錢尼的德州騎警勒博夫(La Boeuf),三人深入阿肯色州的印地安區,在彼此衝突又必須合作的狀況下進行了一段艱苦的冒險旅程。

 

這樣的復仇故事看起來平平無奇,似乎不過是西部故事作家法蘭克‧古魯柏(Frank Gruber)所謂「西部故事只有七種基本情節」(見書林出版之《荒野大決鬥》一書,John Saunders著)中關於執法者與亡命之徒加上復仇主題的複合故事;然而查爾斯‧波帝斯並不只是單純敘述這個故事,他採取了以女主角麥蒂‧羅斯第一人稱作為敘事觀點,甚至是以已經成為中年熟女的麥蒂的身分來回憶、倒敘這段當年的往事,這兩點非常關鍵,是讓所有情節產生耐人尋味之趣味的起點,而柯恩兄弟把握住了這兩點並且把這些趣味毫不保留地呈現了出來,這樣的改編本身就可說是具有某種「真實的勇氣」。

 

1969年拍攝《大地驚雷》的亨利‧海瑟威並不是不了解,但是可能受限於當時的拍攝條件(例如將所有夜景取消全部改成日景,應該是已經入冬的時節也改為蕭瑟的秋季,導致原著中死白孤寂的大雪漫天變成了艷陽下的黃土地與淺綠偏黃的樹林),或者為了延續約翰‧韋恩既有的西部英雄銀幕形象,因此把麥蒂的主觀敘事者角度取消掉,整部片便成為導演以第三人稱講述的一個西部故事,在符合傳統西部片的類型架構之下盡力突顯約翰‧韋恩的硬漢風格,這樣的改編是最安全穩當也最符合製片理想的。

 

除了地理時空背景的差異之外,新舊版本從「公雞」考柏恩的出場最能看出導演的選擇不同:舊版由於是以第三人稱觀點,所以不可能會有麥蒂的主觀鏡頭,約翰‧韋恩飾演的考柏恩是以押解一批犯人出場,最後一人走得慢了些他還踹上一腳,然後麥蒂從圍觀的人群中衝出來追著要找他,但考柏恩砰地一聲把門關上對麥蒂理都不理,這段呈現的重點是:硬漢就是硬漢,但整個手法坦白說平平無奇。

 

至於柯恩兄弟則完全悖反,不但以麥蒂(由Hailee Steinfeld飾演)的主觀鏡頭為重點,還刻意讓傑夫‧布里吉(Jeff Bridges)飾演的考柏恩的聲音先亮相:麥蒂在酒吧後面的公共廁所一邊拍門一邊嚷著要考柏恩出來講話,公廁內的考柏恩聽得出聲音頗為不耐但又無可奈何,只能一直說廁所有人別再拍門了;讓原本應該是豪放不羈的西部硬漢被一個(真正無畏的)小女孩逼迫得窘在廁所裡,這已不僅是柯恩兄弟的另類幽默,更是角色定性的重要場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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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後在考柏恩出庭作證的那場戲,柯恩兄弟刻意以中長鏡頭緩緩攀移,這個主觀鏡頭清楚地呈現出麥蒂是如何在打量、凝視著她所選擇的男人的,此鏡頭攀移的時間甚至長到足以產生依戀的解讀意涵!柯恩兄弟高明之處在於只呈現影像但不把意義說白,因此給了觀眾極大的解讀空間,而我認為這也是原著小說的精髓所在。

 

一個14歲少女,忽然間有了極為正當的從家庭出走的理由(為父報仇),她處心積慮地尋找她中意的男人(可以帶領她冒險遨遊的英雄),甚至親自挑選她的坐騎!她在對一連串警官名單毫無認識的情況下選擇了其中一位叫做「公雞」考柏恩(注意「公雞」這個詞所隱含的性暗示!)的公認心狠手辣的惡警,這表示她想要的是一個壞男人(或者說真男人),而這個壞男人其實對她比較好,後來還出現另一位由麥特‧戴蒙(Matt Damon)飾演的德州騎警勒博夫,他看起來是個好男人,比較年輕比較帥,但是對她卻比較壞;其後一路上她就看著這兩個男人在她面前爭風吃醋(像兩個大男孩般爭吵誰的槍法準),享受周旋其間的滿足感;緊要關頭他們為了她都能夠犧牲自己(連馬都要為她犧牲!),而她也能夠把自己(的身體)交給他們!

 

她一生最重要的四個男人都在這趟旅程之中各自佔有重要位置:她的父親過世給了她自由的機會,處理殯葬事宜的老頭說了三次「你可以親吻你的父親」都被她拒絕(這當然有其聖經上的隱喻,與最後她掉落洞中慘遭蛇吻亦有所關聯),這說明了父親的死在她心中另有意義。舊版電影中的麥蒂曾經抱著父親的遺物拭淚,則是為了在道德上強化麥蒂找人緝兇的正當性而掩蓋了她內心所懷的鬼胎。

 

她找上的第一個男人將是她此生唯一肯認的男人,但同時必須有另一個男人來找上她,兩人都得各有所長教她難以選擇,這在她的男人經歷上才能稱得上圓滿。最後一個男人雖是殺父仇人但也可以說是讓她得以自由的恩人,她在面對他時必定有更為複雜的心情:她既想找到他又不想找到他,因為一旦找到他也就表示這趟冒險旅程即將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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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一種縝密又複雜的少女心是不可能在1969年的舊版被直接呈現的,它是一個反童話、反西部的故事──雖然看起來像是個西部的童話故事;它既是《綠野仙蹤》的變形,同時也是一個反《洛莉塔》(Lolita)式的冒險旅程──在納博可夫的小說中,性早熟但未成年的洛莉塔是被亨伯特所揀選兩人一同踏上西部的旅程,結果途中被另一個男人奎爾蒂劫走,洛莉塔在整個過程中看似一切被動,其實她與亨伯特之間一開始的性行為反而是她主動,她與其他男人之間亦然;這和麥蒂看似一切主動剛好相反,而在真正的性的層面上,麥蒂並沒有任何主動的行為,所以突顯的是這樣一顆長於精算的少女心。

 

當麥蒂來到考柏恩的住處要與他簽約談緝兇的酬勞條件時,考柏恩正睡在床上,新舊版本的微妙差異正突顯了導演對性這個議題的不同考量:舊版的約翰‧韋恩雖然躺在床上,但是衣衫服裝都還是整齊正常,意即他可以直接起身外出上馬,完全沒有著裝或改裝的必要;但是柯恩兄弟卻讓躺在床上的傑夫‧布里吉衣衫不整,不但脫了外褲,似乎還可以看到激凸的陽具,而麥蒂就這樣公然而大方地直接面對他──一個小女孩敢這樣面對一個男人時說明了什麼?──她可不是只有一隻眼!

 

當剛出發不久,原本兩位警官有意甩掉她而麥蒂仍死命跟著時,勒博夫把她拉下馬來用父親處罰女兒、大人教訓小孩的方式,以樹枝抽打她的屁股,麥蒂卻向考柏恩哭叫:「難道你就這樣看著他打我嗎?」這已是直接在向考柏恩喊牌,要他向勒博夫確認他才是她的男人,只有考柏恩才能動她,考柏恩果然出聲嚇止,甚至亮出槍(誰都知道槍象徵的意義是什麼)來,而此後他對她的態度也就完全不同了。

 

後來麥蒂跌入洞中遭到蛇吻,一方面是印證聖經即使進入死蔭幽谷她也毫不畏懼(而且她的男人會來救她),另方面她也必得經過這次流血方能真正成為女人,這無疑是她成年的儀式。舊版在此之後就與原著分道揚鑣,導演竟然讓約翰‧韋恩陪著麥蒂來到她的家族墓園,麥蒂指著空墓穴位意有所指地說希望以後你葬在我身邊,這已經近乎是心意的表白了,然而約翰‧韋恩為了維持自己的西部硬漢風格,說什麼也不會進入家庭做顧家的好丈夫,離去時還耍帥表演了騎馬越過高欄的高危險特技動作,這當然是傳統西部片所偏好的典型結局。

 

柯恩兄弟的處理則完全抓住原著的精神(同時還能維持自己的風格與特色,實不簡單),在考柏恩上馬載著中毒的麥蒂疾馳就醫時,讓她還能對著她的英雄得勝的戰場做出最後巡禮(根本是將自己作為英雄的戰利品!),這本是對旅程的終點告別,卻已開始顯露出緬懷的心情,這段攝影機的運鏡拍攝竟能將少女的憂傷與哀愁完全暈染開來,實在令人驚歎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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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體而言,除了慣常的黑色幽默、令人發噱的南方口音與某種宿命的氛圍之外,柯恩兄弟也不忘在印地安人、黑人甚至中國移民這些當時美洲少數異族的歷史處境上有所著墨,開場的公開絞刑上,白人問吊前都還可對群眾發表最後遺言,印地安人則是根本不讓講話,直接問吊!考柏恩看到印地安小孩拿可憐的騾子尋開心時也照K照踹不誤,簡單兩個動作便說明他心中具有的某種正義感。麥蒂對黑人老家奴與顧馬的黑人小孩的態度也是平等而和善的,考柏恩更誇張,他能與中國人同住一室,一張床輪流睡,這在當時的美國南方人眼中看來應該是個大異類吧?

 

印地安區裡的氛圍也詭祕得迷人,為原著所無,卻更能增添電影感,柯恩兄弟的導演思考真不是蓋的。

 

至於最後已入中年、只剩一臂(正可匹配她男人的獨眼!)的麥蒂來到馬戲團想一探已稱老朽的考柏恩,卻連見一面亦不可得,考柏恩已溘然而逝(一開始見不到面是故意讓英雄受困窘,最後見不到面卻是在維持英雄最後的尊嚴!而這前後兩次考柏恩都是被關在大木箱子裡)。而她終生堅持未嫁的心意也讓她成為一個堅毅而強悍的女人,對身旁四周的眼光完全無視,還對著一個粗豪無禮的男人嗆罵人家是孬種!她把考柏恩遷葬回自家墓園,完全無懼外人的閒言閒語,全因她心目中唯一的男人已逝,她的世界至此只剩下她獨自一人,踽踽獨行於他們曾經奔馳共騎過的地平線上。

 

沒有一部西部片這樣呈現過一顆少女心,正如柯恩兄弟此番繼往開來的創舉在奧斯卡被提名10項獎卻全軍覆沒一樣締造了歷史,那即是2011奧斯卡評審完全沒有慧眼──連一隻都沒有──的可笑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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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之精簡版於2011年5月1日刊於5月號人籟論辨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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