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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所深入了解的一切,都含有內在的自我否定。」(史坦尼斯勞.萊姆,《索拉力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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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謂科幻片?

 

或者這樣問:一部科幻片該有的類型元素是什麼?

 

從故事發生的時空背景、人物角色的服裝造型、是否出現非人類或者非地球原生的物種,以及有無非現實的機器科技等面向來看,自小受到好萊塢洗禮的觀眾應該很容易就能辨識出科幻片這一類型來。

 

然而一旦看過前蘇聯導演安德烈‧塔可夫斯基(Andrei Tarkovsky)1979年的電影《潛行者》(Stalker),關於科幻片此一類型的的辨識邊界恐怕將立即被打破!

 

《潛行者》從場景空間、人物角色到機器科技在在都維持著「素樸」的樣貌,導演根本不在這些面向上營造超現實感,而只是以當時代的自然及現實物質條件來演繹一個具有科幻背景的故事:一個失業工人拋下妻女帶領著一個物理學家和一個作家潛入「禁區」(The Zone),那兒據說當初是隕石墜落之處,然而軍隊開過去卻無人歸返,當局不得已只好封鎖周邊禁止出入;後來傳說「禁區」中有個「密室」,任何人只要進到「密室」之中,心中的願望便能實現。

 

整部片便是那三個人如何突破封鎖,進入「禁區」,然後迂迴潛行,尋找「密室」的過程。表面上是個冒險旅程,然而塔可夫斯基卻以獨特的美學及高度風格化的詩觀,將此片拍成了一部自我探尋、自我辯證的哲學電影。

 

塔可夫斯基生平寫過唯一一本闡述自身創作理念的書,書名叫《雕刻時光》(Sculpting in Times),以其生涯所拍過的七部電影而言,可以印證時光是極其重要的主題;但若說到以攝影機「雕刻時光」,我覺得《潛行者》其實是最佳註腳。

 

看看他如何在這部片裡「雕刻時光」吧!片子一開場,鏡頭便以緩慢的速度向前推進,穿過一道窄門,進入一間臥室,可以看見男主角一家三口睡在一張大床上;然後鏡頭又以極緩慢的速度由右至左,再由左至右來回橫移──這等於是在「家」這個意象上劃十字!──是一個非常具有儀式性的象徵鏡頭。

 

爾後當三人會合出發,乘著一輛吉普車在廠區中與騎機車的憲警、鐵軌上的貨運火車大玩捉迷藏的遊戲,這一整段車輛行動的調度都十分精采。待順利穿越關卡之後,三人乘坐著一台軌道臺車駛往「禁區」,塔可夫斯基在這段行程中絲毫不帶到任何外景(為的是接著要突顯「禁區」那一片懾人的原野!),而只將鏡頭再次前後橫移,專注凝視著三人無言的表情──one by one──配合臺車在馳行時與鐵軌觸碰的聲音節奏,再加上一些充滿神祕詭異氣息的金屬敲擊聲,形成某種韻律,這也是整部片最具「科幻」感的鏡頭了!而這樣的「科幻」感卻完全只用聲音音效來表現,影像上則是最為單純的人物表情變化,隨著臺車移動,時間從眼前、耳邊流逝,本來單純的臉部表情可以變得無比複雜,用再多文字話語都難以解釋何謂「雕刻時光」,看到這個鏡頭就一切都明白了。

 

(然而這還只是開始,他們還沒進入「禁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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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可夫斯基神人般地運鏡在《潛行者》裡可是發揮得淋漓盡致,然而三位男主角這般煞費苦心地潛行、轉進、迂迴、試探、閃避、環繞,為的是什麼呢?什麼樣的願望把這三位拉進來呢?物理學家說是對科學真理的追求,作家則是希冀能注入新的創作靈感,但這兩位卻都在最後一刻拒絕面對已近在眼前(卻可能不是他們所真正想要)的答案;失業工人乍看是渴求新生,但也由於他曾經進入過「禁區」,他的過往記憶既痛苦又美好(這一點也不矛盾),透過不斷地往來辯證,他的自我也愈加清晰,最後似乎是否進入「密室」也都變得不再重要,反而歸來之後與妻女相聚(外加一條「禁區」來的黑狗),這樣同心而溫馨的一家人已完全與剛開始那個分崩離析的家意義截然不同了。

 

其實從前一部片1974年的《鏡子》(Mirror),就已經足夠確立塔可夫斯基的獨特風格及主題意識了。在《鏡子》之前的1972年,他還拍了一部較符合一般科幻片類型的《飛向太空》(Solaris),當初拍完塔可夫斯基自己不太滿意,與原著作者波蘭小說家史坦尼斯勞.萊姆的衝突也令他感到挫折,更別說前蘇聯當局的種種阻撓與掣肘的行為讓他倍感憤慨;如今看來,在《鏡子》之後拍攝的《潛行者》似乎可以說是導演找回了自己的《飛向太空》──這次沒有原作者干擾他想要的改編(按:《潛行者》係根據斯特魯格斯基兄弟(Boris and Arkady Strugatsky)原著《路邊野餐》(Roadside Picnic)改編)──難怪拍完《潛行者》他就離開了蘇聯再也沒有回去這個祖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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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美蘇冷戰架構來看安德烈‧塔可夫斯基70年代的兩部科幻電影,其實沒有太多可以著墨之處(頂多可以說在他創作、拍攝的過程中不斷受到國家的干涉或漠視),因為塔可夫斯基的電影從來沒有展現過對於當時的國際政治有過多的興趣;塔可夫斯基的電影幾乎每一部都是內向性的探索:對於生命的奧秘與糾結的興趣、對於鄉愁與記憶的擁抱、對於信仰的執著與詩意的連結,加上主角每每都是精神受俘之人,這樣的人總是向外探索自己的內在,這種鏡像的探索正如尼采所言:「當你凝視深淵,深淵也正凝視著你。」

 

深淵即是「禁區」的「密室」,也是《飛向太空》裡的索拉力星,從外面看再怎麼神祕難測,它原來不過反映人們自己的內心。

 

最後必須一提的是:我十分敬佩的「觀察」作家約翰伯格於1971年曾寫過一篇「原野」,收錄於《影像的閱讀》(About Looking)一書,開頭即引用了一句俄國諺語:「生命不是走過一片空曠的原野。」

 

這讓我想起《潛行者》的「禁區」,以及《飛向太空》男主角家鄉的俄國莊園;令人驚異的是 :這篇文章之寫成還在這兩部電影拍成之前!我認為在欣賞塔可夫斯基之前,不妨先閱讀這篇優美的散文,甚至,應先依照約翰伯格的建議,去觀察一片原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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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係應2012高雄電影節影展單位邀稿,並刊於201210月號第241期《典藏.今藝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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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向太空》裡的一幅畫:Pieter Bruegel, The Hunters in the Snow (15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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