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談《華爾街之狼》、《藥命俱樂部》與《醉鄉民謠》的美國價值

 

華爾街之狼1  

 

「你瞧,在史柯西斯這兒,每個人都有罪。」--《恐怖角》(Cape Fear)剪輯師希爾瑪‧史康梅克(Thelma Schoonmaker)

 

 

本屆2014奧斯卡頒獎典禮剛結束,由馬丁‧史柯西斯(Martin Scorsese)執導的《華爾街之狼》(The Wolf of Wall Street)雖獲得五項提名,結果卻是一項未得,鎩羽而歸,這結果我一點兒也不覺得意外。

 

首先,沒得獎絕不表示電影不夠好。事實上,本片不但維持了馬蒂電影一貫的高水準,甚至可說是馬蒂80年代的光芒重現,只不過一來馬蒂本就不太受奧斯卡青睞,生涯8次獲得最佳導演提名,僅於2006年以《神鬼無間》(The Dearted)一片獲獎;二來他的電影也惹起過不少爭議(註1),基於這些過往歷史,對比另一部獲獎的《藥命俱樂部》(Dallas Buyers Club),《華爾街之狼》在奧斯卡的失利反而可說是另一種肯定。

 

《藥命俱樂部》的男主角馬修‧麥康納(Matthew McConaughey)獲得本屆奧斯卡最佳男主角獎,但為戲瘦身的他亦在《華爾街之狼》中軋了一角,這個角色戲份不多,卻是開啟主角李奧納多‧狄卡皮歐(Leonardo DiCaprio)扭轉其事業及人生價值的關鍵。

 

儘管馬修在《藥命俱樂部》裡的所作所為本質上並無異於李奧納多在《華爾街之狼》裡的所作所為──都是為了「私利」無所不用其極;當然,馬修的行為縱使有爭議,但也有非常正面的支持理由,他起先是為了活命(但別說這不是私利),而後他發現了利基,以及隨之而來的利益競爭者(藥廠及醫院),於是他只能以挾帶的方式闖關,其所挾帶偷渡的藥也不是什麼害人陷溺成癮的毒品,只是尚未經過美國FDA核准的AIDS治療藥物,國家美其名要為人民的身體健康把關所以不容許未經核准的私藥進口,但電影中卻影射了藥廠、醫院與政府聯合利益壟斷的共謀;並且馬修在與政府及藥廠抗爭的過程中也展現了一個人格成長的向上典型,從私生活靡爛、偷拐搶騙吃喝嫖賭又恐同的異性戀無賴,到最後徹底變身成為一個真正體貼、理解同志處境並為了愛滋病患者的醫療自主權益與國家抗爭的鬥士。

 

相比之下,《華爾街之狼》裡的李奧納多則在入行之後開始汲汲鑽營,孜孜聚斂,嗑藥嫖妓全無節制,毒品與性的花招來者不拒,想得有多瘋狂玩得就有多瘋狂,且最後不惜詐欺、內線交易、洗錢,這樣一個騙吃集團的首腦,衣冠筆挺闊綽奢豪,道德人格無一是處,最終竟還只坐了幾年牢就被放出來,且出獄後仍然不知悔改,還繼續向群眾推銷他的「成功之道」,這樣的角色,若你是奧斯卡評審,會給他獎嗎?

 

奧斯卡獎的評審們肯定了《藥命俱樂部》而完全否定了《華爾街之狼》,這是再「正確」不過的決定了。

 

真的如此嗎?

 

藥命俱樂部  

 

再進一步看,馬修飾演的朗‧伍羅夫(Ron Woodroof)其所成立的「私藥俱樂部」,以繳費入會即可免費取得藥品來取代一般商業買賣銷售行為,為的是以私人領域所應享有的人權及自由理念來規避、抗拒國家介入管制的正當性;這種俱樂部既像是互助會又像是個自治區,最後變得像是個私人莊園,成員多為同志,遊走於體制邊緣,但朗除了給藥之外,其實與俱樂部成員互動較少。

 

馬蒂則不斷深化這種組織的內在核心,李奧納多飾演的喬登‧貝爾福特(Jordan Belfort)一開始也是在體制之內自在悠遊(國家不就一天到晚鼓吹自由經濟市場決定嗎?),但凡是別人不敢大張旗鼓做的事,他特別敢做,憑著天花亂墜的銷售話術,把不值一毛的垃圾股票吹得即將漲上天,只要客戶一時衝動下單,他就能賺得高額佣金,一個人賺不夠,他就開始招兵買馬,成立證券交易公司,一步步打造出一個以他為首的「吸金俱樂部」,最終造就出一個「投機的天國」!

 

就一般電影的角度來看,《藥命俱樂部》完全符合社會對於正面積極意義的奮鬥價值觀(註2),但看看《華爾街之狼》喬登的手腕:他與FBI協商認罪以獲得輕罰,主要條件是他必須退出公司運作,但喬登在全公司同事面前發表告別演說時,講著講著竟然臨時變卦,只因他回想起創業之初一位苦哈哈的單親女同事帶著兩小孩向他預支兩千美金,他二話不說給了她兩萬,現在這位女同事已經成了穿金戴銀的一品貴婦,並且一直跟著他「打拼」不曾離開,這麼樣有情有義的公司是他一手打造,他怎能拱手讓人!

 

喬登講出這些話時全場感動得聲淚俱下,當下所有人互相擁抱凝結為一生命共同體,團結起來誓言拱著喬登度過危機;電影至此,《華爾街之狼》已進入《基督的最後誘惑》的層次,在這個金錢堆起來的投機天國裡,再怎樣荒淫奢亂紙醉金迷,卻有著外人不知不解的心理及信仰因素支撐,而喬登就是他們的主、他們的基督、他們的上帝,他代他們受過、代他們犧牲,所以他是他們唯一的救贖!

 

基督的最後誘惑  

 

把獸性、人性、神性冶於一角,這在馬蒂電影裡的主角身上經常可以見到(註3),而在《華爾街之狼》裡,喬登第一天進入華爾街工作時認識的馬克‧漢納(Mark Hanna)則正是他的施洗者約翰(方式則是以自己的精液為自己受洗,一天兩次)。

 

飾演這位馬克‧漢納的正是新科奧斯卡影帝馬修‧麥康納。

 

恰恰是由馬修來扮演這兩個角色,《藥命俱樂部》與《華爾街之狼》的比對才能突顯其深意:在拿掉個人道德濾鏡之後,馬修與李奧的行為其實沒有不同,後者拉攏人心的手腕甚至青出於藍;而由馬修得獎、李奧不但落空還遭到舉世的奚落(不斷有網友製作APP或合成照片來揶揄他)來看,後者所受的羞辱愈大反而愈能突顯這片有多成功(關於映照出這個世界有多瘋狂)。馬修得獎當然是實至名歸,大眾樂於也易於接受這點,但很少人能接受李奧納多這個角色,儘管想成為他的卻是大有人在--我彷彿聽見馬蒂對著全世界訕笑李奧的觀眾說:「你們之中有誰認為自己是沒有罪的,就可以拿石頭砸他」。

 

電影前段李奧納多與馬修在餐廳吃飯一節,馬修旁若無人地以拳捶胸低聲哼唱,並要李奧納多一起加入,這種儀式性的動作已具有某種人類學上的意義:不將自己透過某種儀式轉變為另一種無以名之的「野獸」,就無法在那樣一個金錢叢林中征戰追逐肆虐殺伐;類似橄欖球比賽中紐西蘭全黑隊(All Black)在開賽前都要跳上一段戰舞,而這傳統則來自毛利人。

 

華爾街之狼2  

 

據說此節係馬修所加,而獲得馬蒂首肯,可謂神來一筆,一般電影不過是拍出某種社會樣態,馬蒂卻能深入其所呈現之社會樣態的肌理,放懷直攄對自身所處的文化反思;直言之,新教倫理支撐下的資本主義早已完全破產,而金錢則將個人的慾望無限擴充,猶如《神隱少女》裡的無臉男,且這絕非喬登個人如此,整個華爾街,甚至整個美國社會有多少人都如此殷切期盼一夜致富,喬登只是更聰明地掌握住這樣一種社會需求,他只需要供給大眾足夠的獲利幻象,交易就能手到擒來。

 

影片背景的80年代末,亦是雷根執政的末期,社會正瀰漫著一種恐慌與狂熱的氛圍(註4),美國股市處於長期多頭,大戶每天心有餘悸,散戶同樣渾然不知伊於胡底,熱錢隨著慾望四處流竄,餵飽了許多像喬登這樣的華爾街之狼。

 

片尾喬登出獄以後重新出擊,配樂又響起馬修捶胸的低聲哼唱,與片頭呼應,然而看看那些學員們想要賺錢的嘴臉,你就知道這種有需求就有人供給的基本法則已經深入人心到何種程度,「信我者得永生」,魔鬼與基督原來是同一個樣貌。

 

至於該如何面對李奧納多用錢堆出來的天國的價值觀,片中FBI幹員派崔克(Kyle Chandler飾演)就成為另一個關鍵角色(註5)。這倒不是說,新世界倫理道德盡皆淪喪,只能由國家成為規馴的唯一力量;而是說幹員派崔克心中另外賦有某種價值,此種價值非金錢所能摧折,否則他可能就接受李奧納多的賄賂了(當然他也說雖然國家給他的薪水「微薄」,但至少手槍是免費的)。

 

要說清楚幹員派崔克所背負的是種什麼樣的價值觀並不容易,因為他在片中戲份少之又少,你可以說是執法者的正義(畢竟他在片中的形象就是如此),又或者是某種貧賤不能移的大丈夫人格(東方觀點),這也可以說得過去;然而我卻覺得馬蒂沒有這麼簡單。

 

華爾街之狼3  

電影後段馬蒂特地剪了幾個鏡頭:在喬登入監之後某個夜晚,下班後的派崔克獨自坐上紐約地鐵,看著車廂中零星散坐的幾位乘客--正是喬登死也不願成為的那種坐地鐵上下班的窮人,而這樣的生活是否真如他所言不值得活?

 

我想起同樣在奧斯卡鎩羽而歸的另一部佳片《醉鄉民謠》(Inside Llewyn Davis),導演柯恩兄弟讓失意民謠歌手Llewyn Davis帶著橘貓尤里西斯坐上紐約地鐵,儘管時代不同,但這地鐵風情足可使兩部片形成為某種對照:一邊是死也要不擇手段地積累財富擴充物慾,擴充到自我已經形變仍不自知;馬蒂則是以無比狂亂的節奏與電影句法精心搭配呈現出這樣的人生。

 

另一邊則是不顧一切地堅持夢想,堅持到幾乎眾叛親離(最後大家還是寬容接納他),只不過柯恩兄弟最終仍讓命運成為決定性的角色:就算你選擇放棄,命運也不放棄你!你還是得乖乖回來彈琴唱歌,也唯有歷經一切劫難,你才能真正唱出生命中的清音,而且你還是不會因此飛黃騰達,「後頭」可能有更乖悖的命運等著你!

 

人的夢想正如橘貓尤里西斯,追不上也關不住,不管你的意志如何,它都會有自己的生命道路,有時你以為抓住它了,其實是你自己看走眼,有時你以為它已離你遠去,結果又忽然回到你身邊,正是命運的捉摸不定讓人生充滿了驚奇、冒險與折磨的悲苦喜樂,而這正是閉鎖在投機的天國裡的華爾街之狼永遠也無法體會(更別說用錢來買)的生命價值。

 

醉鄉民謠1  

 

 

註1,從刺殺雷根總統的男子亨利‧辛克萊二世(Henry Hinckley Jr.)自稱看了十數遍《計程車司機》(Taxi Driver)並迷戀上片中飾演雛妓的茱蒂‧佛斯特(Jodie Foster),到《基督的最後誘惑》(The Last Temptation of Christ)這片引發歐美不少基督教團體的激烈抗議。

 

註2,但電影也明白揭露朗的俱樂部入會費是四百美金,且沒有討價還價的空間,意味著窮人被排除,這個俱樂部還是限有錢人參加,在美國這樣一個資本主義社會,這種行為很容易被視為理所當然,沒錢一切免談,朗對此倒是奉行不渝,他與喬登同樣出身窮人也鄙視窮人,只是導演並未多加著墨。

 

註3,從《蠻牛》、《喜劇之王》到《恐怖角》,已經成為作者標記之一,以本片而言,《喜劇之王》的勞勃狄尼洛可說是最佳對照。

 

註4,經濟學人首任總編輯貝基‧哈特曾說:「有關恐慌和狂熱的論述很多,遠超過我們用最高智慧所能了解或想像,但是有一點可以確定,就是在特定時間,有很多笨人擁有很多笨錢......。每過一陣子,這些人的錢,就是所謂的盲目資本,會因為跟目前目的無關的原因,變得特別龐大、特別渴望;希望找人把錢吞噬,『過剩』就會出現;找到人後,『投機』就會出現;錢遭到吞噬後,『恐慌』就會出現。」(《華爾街刺蝟投資客》,巴頓‧畢格斯)

 

註5,甚至比喬登的會計師老爸(由老牌導演Rob Reiner飾演)所象徵之式微的傳統舊道德力量還要重要。

 

醉鄉民謠3  

 

計程車司機    

 

 

※本文刊於2014春季號《Fa電影欣賞》雜誌第15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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