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裁「追殺比爾」的文化拼貼

「抄襲並不是一件見不得人的事,相反地,那是一門藝術。」──布雷希特

原本抱著輕鬆愉快的心情看昆丁泰倫提諾﹝Quentin Tarantino﹞導演的「追殺比爾」﹝Kill Bill﹞,沒想到第一個鏡頭女主角鄔瑪舒曼﹝Uma Thurman﹞開著Pussy Wagon出現,就令人直呼:「她老了!」從18歲和約翰馬可維奇演「危險關係」﹝Dangerous Liaisons﹞,到10年前令昆丁泰倫提諾在坎城影展大放異彩的「黑色追緝令」﹝Pulp Fiction﹞,鄔瑪舒曼從來就不適合演什麼乖乖女的角色;現在,鄔瑪舒曼終於也有了為人母的一天。

然而鄔瑪舒曼在這部新片中所散發出的前所未有的母性,到底給昆丁泰倫提諾帶來什麼影響?這話可能得從香港邵氏的張徹導演說起。

提到張徹,可能許多年輕觀眾只聞其名卻未看過其作品,而昆丁泰倫提諾這部新片實在有欺瞞沒看過張徹電影的觀眾之嫌,若論暴力及血腥的程度,硬橋硬馬的張徹可能比昆丁還更限制級﹝更別說深作欣二與三池崇史了﹞:想像一個男人被兩個嘍囉架著,然後被強壓著從屁眼貫穿入一根長槍;注意他們不是拿長槍捅他,而是把他雙腿掰開然後慢慢壓下去,暗紅的鮮血就從長褲中湧染而出,整個過程還是慢動作鏡頭......

這是張徹導演1990年的作品「西安殺戮」中的一幕。

關錦鵬導演在1996年拍攝自己出櫃的紀錄片「男生女相」中,一開始就剪了一段與張徹導演的訪談:「以前一般中國人拍武俠片,武俠打鬥是一種目的,所追求的是怎樣打得好;那個時代有些人,譬如我、胡金銓,我們是以武打作為一個手段,而不作為一個目的;就是通過武打來表現另外一些自己的意念,希望表現自己想到的、不是現實存在的、近乎幻想的自己的境界。」

那麼張徹通過武打這個手段所要表現的意念又是什麼呢?「赴湯蹈火,識英雄重英雄」、「不重女色而以男性情誼為主」,張徹自己這麼說。

這樣子提倡陽剛的結果竟是造就出了60年代開始,邵氏從王羽「獨臂刀」到狄龍姜大衛「刺馬」,以及70年代李小龍到80年代吳宇森這一脈傳承的香港電影主流美學,而在性別意識上不避諱曖昧情感,以及在各種暴力場景下進行人體實驗的結果也使得這些電影幾乎成為男性封閉場域的極樂園。

難道這種陽剛的精神竟是昆丁泰倫提諾所要模仿學習的嗎?當然不是。

「追殺比爾」的可觀之處並不是來自導演帶著喜感以多種美學手法耍弄殘酷暴力,而在於這實是一次成功的文化拼貼,從片頭出現三家電影製片公司的畫面來看已經很清楚。女主角「黑響尾蛇」鄔瑪舒曼懷了「毒蛇暗殺組織」老大大衛卡拉定的孩子,她決定自己把他生下來,卻在德州一個小教堂偷偷結婚時被「毒蛇暗殺組織」堵到,婚禮上包括新郎在內的所有人都被屠殺,只有鄔瑪舒曼幸運地存活但昏迷了四年,在醫院中甚至受到不肖醫護人員的卑劣對待;四年後她被一隻蚊子叮到居然令她醒來,多年往事全部湧上心頭,之後便展開一連串的復仇計劃。

這樣的劇情幾乎是在暗喻昆丁拍攝此片時的現實文化背景,他在美式黑幫文化中打滾一直想生個自己的孩子,但是那個懷抱著父權心態的文化機制卻對他進行無情的批評攻訐與打壓,他就這樣昏迷了四年﹝2000年昆丁監製的「魔界妖姬」是他最近的一部作品,在編導方面則昏迷得更久﹞;現在他以「侏儸紀公園」的方式甦醒,並且前往東方向武術大師取經,當然就是他大開殺戒的時候了。

雖然此片在動作上盡是砍劈斬殺,斷肢與顱髮齊飛,刀光共血漿一色,但事實上卻是把不同類型或文化的元素加以揉雜,昆丁導演或監製的電影從「惡夜追殺令」﹝From Dusk Till Dawn﹞以來一直都在進行著這類異文化與異類型電影的交媾或縫合:

這部由昆丁泰倫提諾自導自演的「惡夜追殺令」,喬治克魯尼與昆丁飾演的搶匪兩兄弟,在逃亡途中綁架了哈維凱扥及茱麗葉路易絲等父女三人,從加州一路南逃到墨西哥,以為獲得自由及財富不料卻陷入了一家吸血鬼夜店,幾乎所有人都被吸血鬼撕裂分食只有喬治克魯尼與茱麗葉路易絲生還。此片結合了公路電影及恐怖片兩個類型片的元素,創新類型之意不言可喻,成績也頗為可觀。之後由昆丁泰倫提諾監製的兩部續集同樣也想玩一玩這種結合的創意,只是結果一成一敗。

在「惡夜追殺令」第二集「嗜血狂魔」﹝Texas Blood Money﹞裡,我們看到的是想結合警匪槍戰動作的恐怖片,導演史考特﹝Scott Spiegel﹞讓一群銀行搶匪惹上吸血鬼,但他的企圖不僅如此,全片從場景服裝到演員口語動作無不瀰漫著濃濃德州風格,甚至到了醜化德州佬的地步,演慣德州牛仔的男主角勞勃派崔克﹝Robert Patrick﹞一派精明卻慵懶的演出可說是最大看頭。

第三集「魔界妖姬」﹝The Hangman's Daughter﹞,則是一部想結合西部片的恐怖片,導演P.J. Pesce雖然請不到喬治克魯尼和哈維凱扥這種等級的演員,但是卻把一位美國的老作家安布洛斯比爾斯﹝Ambrose Bierce,Michael Parks飾演﹞給請了出來;這個老作家曾在1911年編寫了「魔鬼辭典」﹝The Devil's Dictionary﹞一書,是個談邪惡魔鬼的大宗師,此片讓他現身不但收畫龍點睛之效,更多次藉由他與片中一個槍殺了自己全部親族的德州少女的互動,觸及自己的心理層面,相當有意思;另外還把巴西老牌性感女星Sonia Braga請來飾演吸血鬼母后,真箇是妖艷動人,教人無法抗拒。

到了這部「追殺比爾」第一集,西方驚悚片與東方功夫片兩種類型的結合由於後者的比重較大看來不甚明顯,但昆丁把之前早已經深入研究並呈現過的加州與德州不同人文風貌並置,例如加州式的獨門獨幢宅院與單親家庭,以及德州刑警處處自以為是的自大狂心態;加上東方的香港武打﹝除了袁和平任武術指導外,「少林三十六房」的劉家輝也被請到片中發揮一角﹞與日本文化,再細分一點還可分成傳統琉球﹝傳統小酒館裡千葉真一飾演的鑄劍大師﹞與現代東京﹝高級餐廳中的日本女子樂團與栗山千明飾演的高校女殺手﹞。



但是任何一種擬仿都必須思考一點,即模仿的目的為何,否則就像北海道的熊牧場一樣:熊向遊客招手令遊客驚訝,遊客卻沒想到是自己先向熊招手;換句話說,熊無意識地模仿人類,而人類則是透過這種模仿才產生了認識行為。

如果說昆丁泰倫提諾不僅以鄔瑪舒曼的母性來詮釋或重現張徹導演的陽剛暴力美學,更是以本片向剛過世不久的日本導演深作欣二﹝想必昆丁看過其遺作「大逃殺」之1、2集﹞致敬,可能是低估了昆丁的企圖;然而要說他是以布雷希特式的「批判性模仿」進行反諷,卻又太過膨風,即使他確實在發展某種「抄襲的藝術」;我只能說,就在這兩種複雜的企圖之中,我看到了昆丁的矛盾與尷尬。

一方面,他早就自我意識到本片美日中三方混血,才會安排具中國血統、在日本長大、受美國教育的御蓮﹝劉玉玲飾﹞在東京黑道餐會上梟去反對者首級,然後對著鏡頭以流利的英語說﹝居然找個法國妞作即席日文口譯﹞質疑我的血統就是這個下場!

另一方面,他在劇情上的安排卻又只是明顯而狹隘的簡單正義,缺乏更深沉的心理刻劃:我不犯人,人也別來犯我;要是犯了我,天涯海角我也要報仇到底!尤其英文片名「Kill Bill」以及醫院醫護員工的名字「Fuck Buck」,換一個字母意義就完全不同,也暗示了昆丁掛羊頭賣狗肉式的乾坤大挪移,這些小細節在在表明本片的最大意義在於美學上的突破,而不在人文的省思。

所以張徹說他的電影武打只是一種手段,而昆丁的「追殺比爾」看來則恰恰相反,武打才是他真正的目的。從空手搏擊、武士刀到流星鎚,從一對一單打到多對一或一對多,從德州、加州到日本,從家庭、醫院到餐廳,縱使動作上還不夠俐落,至少從頭打到尾,絕無冷場!

然而它真正的缺憾也就在這裡:布雷希特所說的旋轉木馬式的幻覺製造機。木馬不動,只有拼貼的風景畫片在動,卻讓人以為木馬真的有在旋轉。那些拼貼的風景畫片美則美矣,其實也不過是昆丁泰倫提諾俯仰撿拾的文化屍塊,很難說有什麼生命力。而即使昆丁使用他從「黑色追緝令」以來所建立的時序錯位剪輯手法,也無能給乾枯的角色注入新血。

雖然說到底結論不過又是一次將拾掇而來的文化屍塊加以枯血的縫合,但是千萬不要小看昆丁泰倫提諾這樣一次又一次的努力嘗試,因為一旦通上適當的電流,誰知道那「科學怪人」──一個新的電影美學典範──會不會因此真的誕生?

本文刊於2003年12月號張老師月刊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686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2)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