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看過中島哲也導演的「令人討厭的松子的一生」﹝Memories of Matsuko﹞之前,幸好我先看過崔洋一導演的「血與骨」﹝Blood and Bones﹞。

在「血與骨」裡北野武主演的北韓移民金俊平,是一個困執在自己身體裡的可悲魂靈,他憑著自己的身體來對付外在的一切壓力,所到之處總是伴隨著似乎永無止境的暴力,不僅暴力對待別人的身體,也以暴力對待家人,甚至自己的身體,最後當他費盡心力生了個兒子﹝並視為他的另一個身體﹞,便挾著他回北韓,把他養大,當他在家鄉終老,就還有一個年輕健康的身體來照顧自己已衰老的身體,最後還能處理他的遺體,這就是他的一生。

這種「生命不過是新舊的身體交替」的哲學,結合戰後日裔北韓移民的國族鬥爭現實,為「血與骨」打造出一種獨特的歷史觀:當﹝根本還不知未來會如何的﹞國家已無能透過家庭、學校、工廠、公司等社會機制介入處理人民之間的種種問題時,人民要爭生存就只好憑藉著未曾受過國家規訓的身體,「血與骨」的片名縱使指的是每個人子都是由母親的血與父親的骨所生成,但也直接點明了電影裡的身體政治學。

相形之下,「令人討厭的松子的一生」就沒有這麼嚴肅深沉,反而把焦點放在「身體如何把人拖入地獄」這樣一個獨特的議題上。

「令人討厭的松子的一生」裡中谷美紀飾演的川尻松子,是另一個困執在自己身體裡的可憐魂靈,她的一生不斷地面對身體帶給她的苦惱:一開始學校上司覬覦她的身體,藉機要脅,她想也不想就任其得逞──原來她自小便習慣扭曲自己的面孔表情以博取父親的關注一笑,沒想到竟扭曲到內化成為遇到壓力時的反射動作!

其後每一次被男人離棄,她總哭著問為什麼,那些男人沒有一個給她明確的回答,但是片子到後來其實給了一個答案:原來他們之所以跟她在一起,乃是因為她的身體;這並不是說那些男人全是色慾薰心的癡漢之流,而是導演有意藉此探究日本現代社會對女性身體的管制究竟是如何同時對男女兩性造成無可挽救的﹝也是制度性的?﹞悲劇,此所以松子這個角色作為一種現代日本女性的典型才具有討論的價值;同時貫串全片的女體演出華麗歌舞及廣告化的美術表現,一方面調解了松子的悲劇氛圍﹝另類形式的合唱隊反而增強了悲劇感﹞,另一方面也提高了編劇上隱喻的象徵性,這也是為什麼導演不以寫實手法表現松子的一生──否則如何跳脫溝口健二的「西鶴一代女」或者成瀨巳喜男「浮雲」的障礙呢?

既然身體是影響松子一生的起點,松子的身體就成了全片最重要的觀察重點;而松子的身體對男人既是極大的吸引,那麼在她生命中的每個男人究竟如何看待她的身體,就必須加以進一步深究。



松子一生中的第一個男人是她的父親,她從小便發現總是板著一張臉的父親比較疼愛體弱多病久臥在床的妹妹──這是個聰明的安排,松子還有個弟弟但父親疼愛的卻是身體不好的妹妹,不但避免落入男尊女卑的東方傳統俗套,更強化了權力的擁有者藉由面無表情捉摸不定而塑造出神祕高不可攀的形象。年紀還小的松子當然不知道為什麼,只有一天發現她做鬼臉能逗父親發笑,只要父親對她笑,她便感覺到被疼愛,於是她一有機會就對父親做鬼臉,長久下來,這個「派弗洛夫式」的「刺激─反應」模式居然就制約了她的一生!

但發出刺激以期待反應並非表示松子具有自主性,反而恰好相反,這反映的正是父權體制下的身體管束,松子其實日常的一舉一動都得看父親臉色,只有在未成年之前能被容許有一點點作怪的自由,而且作怪的目的還得是為了吸引權力的關注。到了松子的成年禮,她再次對父親做出鬼臉,這次得到的反應便不再是慈愛的微笑,而是嚴正地制止,而從此父女之間也不再有任何「刺激─反應」了──松子的每一段感情也都循相同模式:當她送出「刺激」得到的卻不再是所期待的「反應」時,便又是一段悲劇。

成年後當了國中老師的松子先是遭父親指責「不考慮妹妹的心情」後大慟離家出走,又因處理學生偷錢事件不當,不但遭上司藉機猥褻,更被偷錢的叛逆學生擺道,最後還是離開了學校,等於是遭到「正常社會」的排擠,中谷美紀以誇張的表情動作表明她之所以受到這樣的欺壓與排擠,乃是因為她的身體反應不符合家庭及社會規範。

松子離校離家後的第一個男友是個太宰治型的失意作家,也是片中最早意識到「身體是地獄」的男人,此所以他以暴力對待松子的身體其實反映的是他對於人慾地獄的一種抵抗方式,一旦他領悟及此,終於付諸行動立於鐵軌自殺,死前只留下一句「生而在世,我很抱歉」;松子目睹他的身體被火車撞成碎屍數段,卻未體會到這於他是一種解脫,於是她又投身男友的朋友,此男已婚,妻子無姿色卻很精,這個毫無勇氣的男人玩過松子的身體之後便立即脫身,但是松子卻不明白為什麼。

此時松子既不願回到家庭,在必須自力生存的壓力下,她跑去做陪浴女郎,自此進入色情場域,而此時也只有色情市場能夠容納她的身體﹝當然這不是她唯一選擇,但導演顯然要帶領我們進入一個最剝削女性身體的場域,只是沒能深入呈現令人扼腕﹞。日本的色情市場對於女體的年輕化要求使得她只能獲得短暫風光,不久她就過氣了,面對比她更年輕的女體競爭﹝就算是痴肥的恐龍妹,只因比她年輕竟能比身材好的她還吃香,點出日本社會對年輕女體的變態慾求﹞,才26歲的松子又陷入絕境,最後殺了吃她睡她奪她財產又勾撘年輕女優的同居男子,以此退出了那個女體打造的地獄樂園。

在她為殺人入獄之前,還遇到一個喪偶的理髮師,他把正要跳河卻因河水乾涸而站在窄淺河床上的松子撿了回去,並且溫柔細心地幫她剪了個妹妹頭,眼看人生有得到幸福結局的可能,卻又因入獄八年而硬生生斷絕──你怎能期待一個刺激在八年後還能得到完美的反應!



不論在色情場域或者在監獄中,松子的身體都得接受一定的﹝職業﹞訓練,訓練一定有目的,這顯示了社會看待每個個體的潛在邏輯是:身體一定要有用,因此不允許存在沒有用的身體,沒有用的身體是會被社會所討厭排斥的──這就是松子此片片名的由來!

更深一層的暗示則是對身體的規訓其實在社會中的任何一個角落都會存在,即使再怎麼邊緣的位置也是如此。松子最後在獄中習得美髮技能,這使她變得有用而得以重回「正常社會」生存,但她始終不明白為什麼得不到真愛──在經過這麼多的身體管訓之後,她明明就已經很馴服了啊!

松子的最後一個男人是當初擺她一道害她離開學校的偷錢學生龍洋一,這是個三島由紀夫型的男人,他坦承年少當時是愛慕老師但不明白自己何以會做出那些事情﹝其實不正和松子做鬼臉吸引父親關愛的心理一樣?﹞,松子一瞬間便理解龍洋一長大了還來找她表示他一直愛慕著她,只是她該不該接受這個害她一生乖桀而且還在混黑社會的人?

「在裡面是地獄,出去也是地獄。」躲在房中的松子望著等在門外的龍洋一這麼想著,最後她選擇出去接受了龍洋一的愛,反正都是地獄。松子這麼想沒錯,但是她並未做好下地獄的準備,這個三島由紀夫型的男人爆烈程度比之前那個太宰治型的男人尤甚;在與松子相處過一段時間之後,終於有一天為逃避黑社會追殺時兩人企圖殉情卻無法痛下決心﹝這於松子已是第三次自殺未遂,表示她一直無法放棄身體﹞,於是男人報警投案入獄,在獄中他也領悟到了「身體即地獄」的道理,他對松子既愛又愧,但是愧大於愛,使他根本不敢再見到她,松子在男人出獄當天打扮得美美的去接他,結果男人像見鬼一樣嚇得給了她一拳然後跑得不見蹤影,松子趴在地上,連問為什麼的力氣都沒有了。

此後松子完全放棄經營自己的身體,任其發臭發胖擁腫不堪,甚至也拒絕面對社會﹝包括獄中好友的接濟﹞成為半個遊民﹝她還擁有自己的小房間,有電視,還能上醫院看精神科﹞,本來這反而該是她最幸福的時光,但導演仍然讓她「執迷不悟」:松子看電視瘋狂迷上一個偶像團體的少男歌手,不斷寄出信件卻始終不見任何回信,又老又腫的她每天喃喃自語的還是那句為什麼,直到某個耶誕節她終於受不了那個空信箱了,於是在牆上寫下太宰治前男友的遺言「生而在世,我很抱歉」,彷彿到此也看透了決定解脫,卻又夢見她為已過世的妹妹剪了個妹妹頭,松子醒來哈哈一笑覺得自己還能做美髮這一行,於是急急回到河邊尋找不久前被她丟棄的好友的名片,名片是找到了﹝那可是她回歸社會正軌的鑰匙﹞,但她卻被河邊幾個不良少年持球棒活活打死,就這樣結束了她黯淡孤寂的一生。

然而松子的一生可以說是個悲劇嗎?有論者認為此片雖具有歌舞喜劇的形式,但骨子裡仍是一齣悲劇,我比較不傾向這樣的看法,我認為松子的一生仍然是喜劇的,即使她遭受了那麼多不平的待遇以及殘酷的打擊,她的身體雖然受到整個社會不斷地操控扭曲,但每個擁抱過她身體的人都獲得了人生難能可貴的美好,她的姪子正是因此才認為她是個天使;而松子經過一次又一次的慘痛失敗,卻總還是堅持自己率性而為,支持她活下去的則是一個又一個幸福的美夢,即使到最後沒有一個實現,她仍然能在地獄般的現實裡找到生存的希望;片尾松子死後,導演用了一個主觀鏡頭,鏡頭騰空沿著河岸飛越略過松子的一生,彷彿是擺脫了身體的地獄而飄升起來,回想並感受自己一生的美好時光,這樣的結局難道不是最好最幸福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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