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紀的億萬中國人裡,有兩個名字是說出來可以讓絕大多數中國人感到驕傲的,這兩個名字不是政治領袖也不是知識份子,不是運動健將也不是作家文豪,他們一個是唱戲的,一個是下棋的,他們就是梅蘭芳與吳清源。

2005年,大陸第五代導演田壯壯先拍了「吳清源」,今年則是陳凱歌拍了「梅蘭芳」,兩部片從導演到主角恰好都有可互為對照之處,值得簡筆記之。

田壯壯自從和作家阿城配合重拍了費穆經典名片「小城之春」以後,便十分醉心於以場景的安排及傑出的攝影表達人物角色的內在心境,到了「吳清源」簡直是更上層樓,每一場戲都拍得非常精緻:例如吳清源在抗戰前坐船回北平時在甲板上望著澎湃的風浪,其內心之激動可知;又如在某日式庭園裡瀨越老師要吳想清楚圍棋之路時他剛好走在一座小橋上,聽得老師如此言語一時停步,只見橋下波光流水四面微風拂柳正好對比其掙扎顫動的思緒;其後吳清源在公車上接到妻子來信告知終於退出璽宇教後,整個人失魂落魄在山野道中莫名所以地下車,回神後放眼四望前後無人忍不住就蹲在路邊啜泣等等。這幾個人生面臨轉折時的情緒氣氛都拍得非常好非常美,但是──與他拍的「小城之春」一樣──美到一個境界就變得空了,因為缺乏足夠的現實細節的支持。



吳清源14歲就到日本,19歲與當時60歲的本因坊秀哉名人對局時,奕出一個名垂青史的經典佈局:三三、星位及天元。在當時日本棋壇上,第一手下三三﹝圍棋棋盤是個橫豎各19線的正方形,三三正是棋盤座標上橫三豎三的位置﹞乃是江戶時期本因坊道策訂下的禁著,違反者甚至可逐出師門,吳清源雖非本因坊弟子,但對著圍棋老前輩、本因坊掌門人一出手便下這著棋,已被認為有冒犯之意;次一手佔對角星位﹝座標是四四﹞正常,再一手佔據正中央天元;邊角實利與中盤勢力兼顧,同時三顆黑棋連成一對角斜線將棋盤分割成兩半,擺明是個不懼戰鬥的局。

這三著大開大闔的新佈局震驚本因坊及日本棋界,秀哉名人打掛了十三次,讓這盤棋前後下了三個多月,依當時規矩,打掛後名人回到門中是可以和門下弟子討論磋商下一手的,這場比賽下到第159手都是吳清源占優,第160手名人和弟子磋商出一記妙著,這才反敗為勝,但此後日本圍棋比賽就取消了這種不公平的規矩了。

電影從這場世紀棋賽開始演起,但是導演卻放棄經營吳清源這個新佈局對日本棋壇的衝擊,可以印證田壯壯說的:「我不想把吳老拍成一個英雄,他沒有英雄的那種感召力,他是個平凡的人,堅持了一種超越平凡人的信念。」這個說法是不錯的,但是精神與信念這種東西很難呈現,要表達它還是需要適當的情節來加以鋪陳,尤其吳清源雖然是個名人,但不是每個人都知道他在日本的實際生活細節,以及他曾經放棄圍棋加入日本璽宇教,這些事情既然被選擇為電影所要呈現的重點,就不能不把情節脈絡交代清楚。田壯壯捨棄吳清源在日本棋壇的種種偉大功勛,甚至連下棋的鏡頭都苛扣得要命,卻戮力呈現吳清源最落拓失魂徬徨無助的時期,真是個大膽的決定,但即使情節過於細碎缺乏連貫性,導演畢竟還是給了吳清源一個不甚明晰的定性,而此定性得要與電影「梅蘭芳」對照才能更加彰顯。



同樣是大陸第五代導演的陳凱歌,也常與作家配合編劇,之前先與李碧華合作拍了「霸王別姬」,後又與王安憶合作拍了「風月」,這回拍「梅蘭芳」合作的編劇則是嚴歌苓;然而和一味強調精神心志與內在修為的田壯壯不同,陳凱歌的電影總是血肉豐滿蕩氣迴腸﹝英語驚悚片「溫柔地殺死我」與武俠片「無極」除外﹞,他特別清楚觀眾要的是什麼;「梅蘭芳」在這方面可以說是很成功的,尤其勝在導演選角與演員表現,但撇開這層表面工夫,陳凱歌究竟是怎麼看待梅蘭芳的?導演給梅蘭芳的定性是甚麼?

正如開場後不久邱如白邀梅蘭芳看一幅畫時說的兩兄弟的故事,熟悉一點中國文化基本教材的人都可以立刻明白畫裡的兩兄弟就是伯夷叔齊,這個伏筆點出了電影後段梅蘭芳堅定表現出的人生態度,只是在它形成的過程中卻造就了三個旁人的悲劇:前段的十三燕、中段的孟小冬以及後段的邱如白﹝或可加上田中隆一﹞,它們分別呈現了梅蘭芳的藝術成就、感情世界與國族意識。

少年時期的梅蘭芳與十三燕的擂台戲是一個告別舊時代的象徵,新舊典範替代之際,一時的票房口碑不見得是真正的勝利,敗戰者的姿態身段其實比勝負更加重要,十三燕輸了擂台但即使台下無人也要堅持到底,這已是把戲子該掙的尊嚴典範留下來傳給了梅蘭芳。

中段孟小冬與梅蘭芳因彼此知音而生的情愫,卻難與梅蘭芳的藝術成就並存兩全,這是另一個難局,福芝芳與邱如白先後苦勸孟小冬離開不是用什麼傳統性道德或污名化婚外情等等這些世俗的理由,而是這段感情將會犧牲梅蘭芳的藝術。電影裡梅蘭芳自己是懷疑的,但也無能做出抗拒,反而孟小冬作出明快的選擇,犧牲兩人的感情以成全梅蘭芳的藝術;梅蘭芳至此才以再也唱不了當初與孟小冬湊對兒的「遊龍戲鳳」對周遭的世俗成見做出抗議:「犧牲了感情也會犧牲掉我的藝術!」但是一切都已難以挽回。



及至日本佔領北平,日本軍官田中隆一出於私心竟提出一個荒謬的論述:由於歷史上佔領中國的異族都會被漢化,所以日本若要避免重蹈覆轍,就應先征服中華文化,而征服梅蘭芳就成為這個指標。

先不說一個低階軍官的私心建議是如何成為日本征服中國的文化戰略,即使如田中所言,日本要避免被漢化的話,應該禁止梅蘭芳登台直接消滅京劇傳統才是正辦,田中的私心正好相反:「無論戰爭誰勝誰負,梅蘭芳都應該不朽。」其實表明他早已被梅蘭芳的藝術征服。

邱如白是另一個第一眼就被梅蘭芳征服的人,但他對梅蘭芳提出改良京劇的意見只在前段,中段他變成了梅蘭芳的經紀人,為找人威嚇孟小冬一事兩人鬧翻以後,後段他仍不屈不撓地希望說服梅蘭芳繼續唱戲,他的理由與田中一致:唱戲已是梅蘭芳的天職,天塌下來也應該唱!他的矢志規勸和日軍軟硬兼施的壓逼被視作一路,不但梅蘭芳週遭友人均與他劃清界線,梅蘭芳也難以諒解﹝眾說皆謂邱如白即係當年梅黨中的齊如山,但因編劇改了史實,自也不必硬將邱如白視為齊如山本人﹞,等他在記者會上蓄鬍亮相以明志之後,邱如白只能回家怔怔地對著那幅畫。這幅畫便畫龍點睛地說明了導演對梅蘭芳的定性,其實是非常中國哲學的:

孟子曾經將上古時期的「聖人」分類成如下幾種人格類型:「伊尹,聖之任者也;伯夷,聖之清者也;柳下惠,聖之和者也;孔子,聖之時者也。」﹝孟子萬章篇﹞

陳凱歌以伯夷叔齊此「聖之清者」為梅蘭芳定性:前段富商邀宴卻包藏猥褻下流不軌,梅蘭芳立時翻臉走人,連照相也不屑與他比肩;中段他聽從邱如白之議赴美演出,美國觀眾反應一片大好,散場後本是個歡喜慶功的場面,但在得知好友買兇殺人的行為後,卻連車也不願跟他同座,寧願自己走回旅館;後段面對日本人的逼迫登台與邱如白的苦勸,他更是明白道出:「誰想看一個髒了的梅蘭芳?」甚至不惜蓄鬍打針稱病不唱就是不唱。



梅蘭芳自清如此,人在日本的吳清源則恰好成了「聖之和者」。

何謂「聖之和者」?孟子說的是柳下惠:「爾為爾,我為我,雖袒裼裸裎於我側,爾焉能浼我哉。」﹝孟子公孫丑篇﹞

以現代語言來說,這種人格類型的人不大理會自己身處的環境,他只專注於自己感興趣的事物,不論對方是帝王將相還是販夫走卒,就算是再不堪再厭惡的人,他也還是能與之相處。

彼時日本侵略中國,吳清源人卻在日本,平日交遊往來皆被同胞視為敵人,且自己亦為其他日人視為敵人,如此政治是非不斷紛擾的環境,還能夠闖出一番境界,如果不是「聖之和者」,誰還能是?

吳清源自己也曾說過他的圍棋之道就是「中和」:「所謂『中』,在陰陽思想中,既不是『陰』也不是『陽』,應該是無形的東西。無形的『中』成形的時候表現出來的就是『和』。圍棋的目標也應該是中和。只有發揮出棋盤上所有棋子的效率那一手才是最佳的一手。每一手必須是考慮全盤整體的平衡去下,這就是『六合之棋』。」﹝吳清源《中的精神》﹞

更清楚的例子是對偽滿州國溥儀的態度,但是兩部電影均未著墨,梅蘭芳是堅辭不就嚴詞拒絕,吳清源不但欣然前往,還應溥儀要求與其侍醫對奕。

梅蘭芳是「雖有善其辭令而至者,不受也。不受也者,是亦不屑就已。」吳清源則是「由由然與之偕而不自失焉,援而止之而止。援而止之而止者,是亦不屑去已。」﹝孟子公孫丑篇﹞

一個「不屑就」,一個「不屑去」,清與和之人格差別不過如此。有趣的是兩片均有忿忿不滿之人向梅宅與吳宅投擲石塊砸破玻璃的情節,似乎更能說明聖者遭逢亂世的必然處境。

戰後梅蘭芳留在北京,國民黨敗走台灣他並未跟來;吳清源卻是在戰前先入了日本籍,戰後又申請中華民國國籍,還來台灣見了老蔣,並且成為林海峰的老師開啟台灣職業棋士在日本的輝煌成就,至今不息。1979年因為孩子的需要再次加入日本籍,直到1985年才再度回到北京。

吳清源也見過梅蘭芳兩次,第一次是吳清源14歲赴日之前,梅蘭芳長他20歲,加上吳清源有個叔父為梅蘭芳寫過劇本,故梅蘭芳以長輩居之加以勉勵;第二次已是戰後1956年,梅蘭芳以中日友好訪問團團長訪日時在東京見到吳清源,並且介紹兩位北京當時的天才棋手陳祖德與陳錫明,可惜當時長崎發生焚燒五星旗的事件,陳祖德等就無緣赴日了。

由電影談到歷史,再從歷史談回電影──其實兩部片還都巧妙處理了與台灣的關係:

「梅蘭芳」前段,邱如白頭一回看梅蘭芳唱戲前,有人說胡適、蔡元培到了,不久又說張季直也到了,最後連袁大總統也來了;這幾位大人物只有聞名未曾如面,加上電影只演到抗戰勝利梅蘭芳重新登台為止,在在點出這電影拍的根本上全是中華民國的歷史,台灣影人還好有陳國富參與編劇,否則豈不難堪?

「吳清源」說來自戰後與台灣這邊就較親近些,但所有會令人聯想到台灣的元素或線索全都被刻意隱沒了,吳清源的大哥、母親及妹妹戰後都到了台灣,只二哥留在北京,電影裡便只出現二哥;飾演吳清源母親的是張艾嘉,戲份也幾乎被剪光,反而找了台灣的張震來演吳清源,連林海峰在電影裡也只被稱做林君,比起陳凱歌,我是更不理解田壯壯。

以人格類型來理解歷史人物應該只是一時的方便,本來就很難避免掛一漏萬甚至簡略扭曲,但在短短2個多小時內要呈現其人一生行誼,如此還是不得不的作法,重點只在於這樣的定性在影像上的實現程度有多高,陳凱歌與田壯壯各有所重,「梅蘭芳」與「吳清源」雖非完美亦各有所長;或許有人要問誰可堪為「聖之任者」與「聖之時者」,前者我想南海十三郎當之無愧,以悲劇收場更增悲壯;至於後者,歷經千年孔老夫子儒家教化,你我早已皆是「聖之時者」啦!


參考連結

田壯壯談《吳清源》:一個人內心苦澀的河在流
http://hk.cnmdb.com/newsent/20070704/10930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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