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夫片一向是香港電影的重要類型,早在60年代由張徹、胡金銓引領出香港的「新武俠風」之前,就已有數十部關於「黃飛鴻」的粵語電影,作為一個「地方英雄」﹝local hero﹞,「黃飛鴻」一路打到90年代末,若純粹以一個電影角色來看,黃飛鴻不但超越了007龐德也超越了「男人真命苦」的寅次郎;進入本世紀之後雖然稍有止歇,但幾可預期未來還是不斷會有新的文本產生。

彼時香港電影的武術指導大致分為南北兩派:以洪拳、詠春拳為主的南派武指主要是劉湛、劉家良父子,動作的特色是講究硬橋硬馬拳拳到肉,但有時缺乏表演性;北派武指則以袁小田、唐佳、袁和平為主,動作招式常帶有傳統戲劇的舞台技巧,並不強調真實感。

而在「新武俠風」之後的70年代,則是將南派功夫改良增加了表演性的李小龍以自創的截拳道掀起功夫電影的旋風;80年代成龍、洪金寶等七小福又在北派拳腳的花俏逗趣之中,揉雜大量喜劇元素席捲觀眾目光;至90年代李連杰、甄子丹雖以北派功夫為根基,但經過這30年的銀幕淘選,香港功夫片對於動作的要求上早已形成一個共識:既要強調真實感又要打得美妙好看。

因之以北派少林拳為專攻的甄子丹,在接演電視劇《洪熙官》時就必須從頭習練南派洪拳;接演詠春宗師《葉問》時也是一樣,甄子丹一樣得從「二字拑羊馬」、「黐手」、「木人樁」開始練起──該算是天縱英才吧?甄子丹的洪拳和詠春拳在這兩片裡都打得非常漂亮紮實。



也多虧北派功夫根柢的甄子丹飾演葉問這位南派詠春拳的宗師,這片子才能在看似簡單鋪直的劇情中透出幾許微妙:當樊少皇飾演的北方拳師金山找上門搦戰時,葉問一再容忍閃避,為了激葉問出手,金山找先是出言譏諷說詠春是女人創發的女人拳;的確,詠春相傳是清朝中葉的一位師太所創立,但是這並不表示詠春就是花拳繡腿。葉問隨即回以「好功夫是不分男女老幼的,看誰在打而已。」說明這不是男人女人的問題。

待得被葉問以一根雞毛撢子狠狠教訓之後,金山找低頭認輸,但嘴裡還嘟囔著說:「今天算北方拳輸給南方拳了。」

葉問不客氣一句話堵回去:「你錯了,這不是南北拳的問題,這是你的問題。」早在這場打戲之前,行宇飾演的年輕茶館老闆武癡林向葉問討教切磋時,念了一堆口訣,葉問笑他不要只記得口訣,最要緊是能打得到人,這表示葉問對於功夫的理念並不拘泥於文字形式──身體有身體自己的語言,口訣無助於實戰,所以一切還要從自己的身體出發,問題只在自己。



功夫的問題無關乎性別,亦無關乎地域,葉問的武學理念如此的博大寬容,可惜遇到了中日戰爭,民族主義的情緒被高度激發的狀態下,導演葉偉信讓葉問也難以超越國族這一關,說出「你們日本人根本不配學我們中國武術」這句金山找之流的氣話。

全片從頭至尾,當葉問面對其他角色如醉心武術的武癡林、廖師傅、金山找等人,以及老是想和他合夥做生意的周清泉、迷途知返的沙膽源,甚至戰前做巡警、戰時做日軍翻譯的「漢奸」李釗時,無不強調「人」可以選擇自己的路,但是在面對日本三浦將軍時,卻強調「我只是一個中國人」,這比起金山找瞧不起「女人」又強調自己是「北方人」高明不到哪兒去!

所以當他眼見廖師傅挑戰三個對手失敗後被開槍打死,葉問憤而出手且一出手就指明要挑戰十個,當他把那十個倒楣的日本沙包打得半死不活時,不但無法激起民族情感,只能教人為他們感到憐憫,這種遷怒的行為比「漢奸」李釗還不如,李釗反而才是全片唯一一個忠於自己選擇的「人」。



也是在那之後,葉問知道自己的修為幾乎破功了,當他在街道上踽踽獨行時,轟隆隆駛過兩輛滿載士兵的日本軍卡,葉問不得不讓道,這個影像的隱喻就很明白了:個人武功再高,終究不能對抗由成千上萬個個體所組織形成的集體暴力。

作為一個亂世的武功大師,葉問第一次感到自己的無能與渺小,而此後他亦選擇扛起自己做為一個人的責任:挑戰三浦將軍,不論輸贏死活,並在事過境遷之後一反之前獨善其身的想法,在香港正式開館授徒,真正成就為一代武術宗師!

雖然《葉問》本質上仍是不折不扣的愛國民族主義,但比起二、三十年前那種只以打敗外國人以為己樂的抬高自尊式的民族主義,葉偉信到底是找到了更精巧的包裝技術。



※本文於2009年03月5日刊於樂多首頁
http://magz.roodo.com/article/5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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