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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西遊記看陳果的「香港有個荷里活」

「那三藏合掌低頭,孫大聖佯佯不睬,這沙僧轉背回身。你看那豬八戒,眼不轉睛,淫心紊亂,色膽縱橫,扭捏出悄語,低聲道:有勞仙子下降……」(「西遊記」第廿三回)

香港確實有個荷里活。

從尖沙咀坐地鐵一路往北,過旺角、油麻地之後轉東,到黃大仙廟的下一站鑽石山,地鐵站一出來即可見到荷里活廣場。這裡是九龍舊城的東北角,往南就是舊啟德機場,也許是因為機場航高限制(有如台北松山機場北方的大龍峒),這一帶全是低矮破舊的鐵皮屋寮,十足的貧民區景象;在九龍舊城清拆改建、啟德機場遷到大嶼山赤蠟角之後,數十層樓的商業及住宅大廈就這樣一幢幢地蓋了起來。而這個陳果選中的拍攝地點──隔著地鐵與荷里活廣場、五座「星河明居」相望的大磡村──則是直到2001年年初才完全拆遷完畢,這樣的都市發展背景,自然藏著極豐富且亟待發掘的鮮活人物與生命故事。

2000年9月我來到香港,獨自走遍九龍舊城,從樂富地鐵站的侯王古廟,走到舊啟德機場邊那幾乎已被遺忘、只剩遊民與野狗相伴的宋王臺石刻公園;轉向北前去參拜黃大仙廟,卻發現一條與自己同名的街道,再向東折去鑽石山,那時還不知大磡村,而是去參觀荷里活東邊號稱大陸技術移轉不費一釘一鉚、全院精細木工打造的志蓮淨院;後來迷了路,走到一個工業區中,放眼望去整排都是堆高機進貨出貨的大倉庫,三轉五轉才來到較熟悉的彩虹道。路上還曾見到一個電信配線箱上密密麻麻寫滿了黑色毛筆字,文義渾不可解;後來居然在影片中見到,卻是寫在燒肉店朱老闆的母豬「娘娘」身上;經過香港友人的指點,才知道那是香港奇人「九龍皇帝」曾灶財的大作。

有過這樣的城市漫遊經驗,「香港有個荷里活」對我而言,意義難免顯得更貼近真切一些。在那樣的社區中汲汲營營討生活的人,彼此的關係何等複雜綿密,卻在都市發展的路向上成為一個亟待斬除的障礙,這種現代化都市變遷的議題自來就是所有政治經濟力量集結之所在,但是陳果顯然已發展出獨特的視角與眼界,在極具開創性的「香港三部曲」以及前作「妓女三部曲」之一「榴槤飄飄」成功地將南方經驗延伸到東北內地之後,陳果面對一個又一個低下階層人民的生活細節,不僅處理起來得心應手,許多地方更可見到他的大膽嘗試。

作為他「妓女三部曲」之二的「香港有個荷里活」,片名乍看之下讓人以為導演只是呈現香港人的美國夢,但是透過女主角周迅妖魅般身分的逐步揭顯,我們才赫然發覺導演真正的企圖,竟是大陸的「內地人」對香港這個剛回歸五年的殖民地的心態轉折:回歸前是香港夢,回歸後便漸漸做起了美國夢,香港不過是抵達西天的必經之地甚至必遭之劫,到香港的內地人愈來愈多,從前關於這顆東方之珠的種種神話也都即將戳穿了!

這種集體夢想的層層轉折投射,對香港而言乃是一個極大的刺激,首先它在內地人心目中的地位已然岌岌可危,倘若它在經濟表現上每下愈況,那麼恐怕連中國的門戶地位都會因此不保,這是香港經濟發展上的壓力,此所以董建華要在他第一屆特首任內最後一次施政報告上宣佈「取消內地人來港旅遊限額」,顯然已無法顧慮此舉對社會的衝擊與影響,經濟發展才是港府的首要考量。

在這種迷思之下,拆遷老舊社區以騰出發展的空間也就成為不得不然的施政措施。大磡村看似貧破,即使寮屋居民活力十足、曲巷內裡生機盎然,只要緊挨著那象徵進步繁榮的荷里活廣場與星河明居,終究還是逃不了怪手清拆打散的命運。

理解了這層背景,再看到陳果將西遊記中的角色故事挪來,或反襯或顛覆或隱喻,不由得令人擊節再三喟嘆不已:五座星河明居大廈正有如五指山一般重重壓著大磡村,但聚落中的人們從未因此懷憂喪志,甚至在落後不起眼的寮屋之中也擁有不可思議的神奇科技(就像大夯貨豬八戒的法力,緊急的時候一樣有用):大陸移民呂醫生先是欲借母豬子宮培育人類胚胎,後又將人斷肢亂接一通,但救人救急,儼然有觀音的法力慈悲。

旗下只有一名妓女的姑爺仔黃志強明顯是孫悟空化身,他一個觔斗十萬八千里靠的是網路科技,不過卻沒有孫猴子那般神通廣大;西遊記中的石猴生來便是個情欲的絕緣體,陳果卻在此將孫悟空還原為凡人,不但離不開五指山,而且迷戀妖精周迅美色,最後還被幾個小妖整得爆慘,與書中的齊天大聖可說完全悖反。



賣燒豬的朱老闆與兩個兒子簡稱大肥中肥小肥,三個角色分別代表豬八戒的三種性格:世故、肉慾與童騃,這是陳果戮力經營的角色深度,也為傳統刻板的豬八戒注入了更鮮活的生命。大肥朱老闆對內地來的妓女周迅保持意淫與夢遺的距離,真要嫖時還是偷偷打電話找黃志強(不只是好面子,豬八戒有任何需要都找孫猴子),而他對身邊另一個老醜顧店婆子(同樣是大陸移民)的投懷送抱則是不屑一顧;妖精周迅主動和小肥交好,卻藉此登堂入室進一步色誘大兒子中肥,然後背後的牛魔王Peter現身去敲詐勒索;中肥之前已有黃志強先落入圈套,他不理會勒索信,下場就是被幾個小妖架住,硬生生斬斷右掌,「幸」得呂醫生接回,後來得知周迅住在對面,便邀中肥齊去復仇,此時豬八戒三種性格的反應分別呈現,最是可觀:

世故的大肥接到勒索信先是暗暗聽話付錢,期望消災了事──正是豬八戒闖禍之後的第一反應!後來顧店婆子被他意外拽倒碰死,他也是在這種心態下把她的屍體塞進了絞肉機;沒有孫猴子的言語刺激,豬八戒絕不會有所行動,被黃志強激起怒憤的中肥只有跟著持叉上門興師問罪;但豬八戒內心對妖精總有一股不忍的愚慈,他是愛女人,並且打從心眼裡不相信她們是妖精所變,就算知道也不忍打殺,這點則是表現在小肥身上,他大力揮舞著「走」字大旗,向周迅報信要她躲開危險,大肥欲待阻止結果亦是枉然。

出場總如鬼魅般的周迅不只符合西遊記中妖精的隱喻,其實也具有不斷試煉取經諸人的菩薩心。她在片中的三個化名:東東、芳芳、紅紅,相信任何人都明白其含意;但西遊記中也有菩薩變成寡婦及孤女(共有三姊妹,分別化名真真、愛愛、憐憐),以田產及美色誘惑唐僧師徒四人的故事(見第廿三回);這段故事最後自然是好色的豬八戒受到懲罰吃足苦頭,充滿傳統性道德的警世寓意,但陳果費了這許多心力去鋪陳妖精(菩薩)與豬八戒的關係與周折,如果僅僅只是繞著這種議題打轉,那就不是我所認識的陳果了。

從周迅的角色來看,她遠從內地來到香港的荷里活,住的是星河明居的高級套房,卻終日在大瞰村裡遊蕩,而她真正一心想去的卻是美國的荷里活;表面上有個牛魔王般的Peter控制著她,但其實Peter只是她的工具或跳板;她真的有傷害到人嗎?真正傷害人的是Peter;她對大肥待之以禮(真真),對中肥待之以溫柔(愛愛),對小肥待之以疼惜(憐憐);她與黃志強野外茍合之後還能與之互訴心底夢想,且不曾開口要錢;每個人其實都從她那裡獲得了金錢難以衡量的無價之寶﹝即使是虛假的情感或真實的性體驗﹞,不是嗎?她最終達成夢想還不忘給小肥寄張明信片──她在洞天之中是美貌妖精,到西天即成了肉身菩薩!

儘管在角色及劇情上以西遊記為本,怪誕及荒謬較之幾部前作只有過之而無不及,但陳果並非吳承恩的小說迷,影片非但沒有失去寫實的本質,他也不曾忘記這樣做的終極目的;他就是要把古典神話編寫進現代時空,藉助傳統文俗中豐富且根深柢固的符號象徵系統,去呈現、標示、註記甚至改寫,那些在都市發展過程中被不斷邊緣化甚至即將消失的社區裡的人和事,以達到社會反思的效果──而且即使不知西遊記,本片依然能解讀出豐富深刻的意含。

片中大磡村迷宮般的巷弄角落,固易使人迷失,但星河明居那鴿籠般的單位住宅看似門戶一致壁面整齊,一樣進去容易出來難,不僅周迅和小肥得互搖紅旗絲巾才看得見對方,即使後來中肥和黃志強衝上樓去尋她復仇也一時分不清方向。而當小肥在屋頂上撿到一隻刺有黃志強三字及蛇尾的斷掌,翻出電話簿欲查找手掌主人之時,卻發現有無數個黃志強!這當然是隱喻港人自我主體性的迷失﹝藉由能變出無數分身的孫悟空﹞,這麼多人全都叫黃志強,原本用來辨識身分的名字反而成為迷亂的根源。



最具衝擊力的是:黃志強右掌被斬斷,小肥撿到,送交呂醫生接掌,手術臨床時才發現那是另一個同名者黃志強的左掌!呂醫生妙手生花,黃志強於是有了兩隻左掌,這還不打緊,他手臂上原來也有刺青,卻是一隻老虎,左掌接上右手竟成了虎頭蛇尾。

這個荒謬的錯配或錯置(displacement)不僅定下本片黑色幽默的氛圍基調,也點出全片最關鍵的要旨:母豬孕育人胎是錯置,「九龍皇帝」在「娘娘」身上塗鴉也是錯置,虎頭接蛇尾更是錯置;大磡村在星河明居底下是錯置,HOLLYWOOD九個大字出現在香港也是錯置,那麼香港回歸中國又是不是錯置?

一個又一個的離奇錯置,用意卻直指香港當前最核心的矛盾議題:脫離五指山容易,但要脫離都市發展競爭的迷思卻何其困難!著名的香港經濟學家張五常曾在「中國的前途」一文中引述西方學者艾瑪戴維斯的話說:「拔除一個信念要比拔除一顆牙齒還要疼痛,況且我們沒有知識的麻醉劑!」如果斷掌之痛都可以咬牙忍耐一次二次,堅持虎頭不能接蛇尾的黃志強自然值得欽佩,但香港有多少個這樣的黃志強?

這個問題一時不容易回答,但是陳果最後告訴我們:虎頭錯接蛇尾,絕不是忍痛把蛇尾斬斷就能解決問題,因為另一個錯接了蛇頭虎尾的黃志強可照樣活得好好的!

本文之精簡版刊於2003年2月號張老師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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