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這樣一種電影:整部片只為了一個鏡頭而拍。

比如「愛情不用翻譯」﹝Lost in Translation﹞,一開場導演就把鏡頭硬是對準了夏洛特﹝史卡蕾喬韓森飾演﹞穿著褲襪若隱若現的臀部股溝,定著拍了3分鐘之久;一個渾圓緊繃的屁股、正該享受青春的肉體就這樣被「閒置」著,似乎之後的所有片長都只為了這個開場而存在,或是為了這個鏡頭所作的翻譯詮釋而已;光是這一幕我就不知道該說什麼,庫柏力克的「一樹梨花壓海棠」﹝Lolita﹞開場也不過如此。

南韓奉俊昊導演的「殺人回憶」﹝Memories of Murder﹞也是一部這樣的電影,只不過他把那個鏡頭放在片尾。

我去租售店找「殺人回憶」來看的時候,一位店員熱心地對我說:「這部片很好看喔,不過最後五分鐘有個大逆轉,我看不太懂,你看完之後能不能告訴我最後那個結局是什麼意思?」

我沒有當場答應他,畢竟我當時對這部片仍一無所知,但是看完之後,我很願意說一下我對這個結局的看法。

1986年,南韓一個偏遠小鎮發生了殘酷冷血的連續姦殺婦女案件,當地警探為了查案使出渾身解數用盡一切方法仍然無法確定兇手。這種本事乍看之下很容易被認為不過又是部驚悚片或偵探推理片,好萊塢這類類型片多到不勝枚舉,劇情最接近的可能是HBO於1995年拍的一部電視電影「公民X」﹝Citizen X﹞,一樣是根據真人真事改編的連續姦殺案,案發地點則是舊蘇聯,老牌影帝麥克斯馮西度飾演的犯罪心理學家,只是在嫌犯面前平靜地讀出他的研究檔案,就成功突破了嫌犯心防。

若是只看南韓自己的電影史,1999年張允賢拍的「殘骸線索」﹝Tell Me Something﹞當時也是創下南韓影史票房紀錄的大片,南韓本地票房甚至還高過「駭客任務」。

然而不論上述哪一部,都不能跟這部「殺人回憶」相提並論,因為即使它具備類型片的要素,在視野、企圖與格局上卻超越了一般的類型片。



前百分之九十八的片長都在描述兩個小鎮刑警查案的過程,但是過程裡的每一個細節都足以令人深思﹝即使是台灣觀眾也能完全無障礙地了解,因為很多第三世界社會發展的經驗都是共通的﹞:

宋康昊飾演的老鳥刑警朴度文是個以傳統方式辦案的警察,金相慶飾演的刑警徐泰潤則是自願從首都﹝那時還叫做漢城﹞調職過來協助偵查,與朴度文不同的是:他深深信仰科學辦案的現代精神。

兩位主角一個幹練一個精明,但其身上展現出來的城鄉差距,相信不致令台灣觀眾陌生,然而架構在他們身上的傳統與現代的二元對立只是個表象,導演並不以呈現二者的衝突為滿足,反而千絲萬縷地細細編織出一幅南韓現代社會發展的脈絡圖象來。

朴度文憑著過往經驗深信從這個小鎮的人際網絡關係可以揪出嫌犯,於是仔仔細細從每一個被害人周遭整理出一大本關係人的檔案簿,然而小鎮的社會條件還不足以支持科學蒐證的基礎,於是命案現場動輒被農耕機器、嘻鬧孩童、看熱鬧的群眾甚至警方自己所破壞;直到案情升高,國家機器才會直接挹注資源與人力,但一旦中央政權面臨危機,人力都被抽調回去,結果立刻又有新案發生﹝兇手等於擺明向國家機器挑戰﹞,於是大多時候朴度文只有依著自己閱人無數的直覺與自信,加上與另一刑警鄒勇久以兩人分扮白臉黑臉恐嚇疑犯的方式逼供,逼到急處連製造假證據、編劇誘導取供、毆打刑求甚至求神問卜等光怪陸離的手段都毫不避諱用上。

然而這並不單純是一部社會寫實的批判電影,導演以顯然更寬宏的視野帶領我們從這些刑警使用暴力的手段看到隱藏其後的社會結構因素,他們是代替國家使用暴力沒有錯,但是我們馬上就可以發現他們自己其實也深深處於絕望無助的苦惱與挫折之中:案子遲遲未破,不僅老局長被撤換,朴度文跟女友做愛時也產生陽痿不舉,壓力過大大家一起上酒店找女人陪酒尋歡更是常事;老是愛用右腳踹踢疑犯逼供的鄒勇久更在一次暴力逼供後被新局長踹下樓梯,之後鬱悶的他在小吃店與看到警察就不順眼的大學生群毆,間接促成唯一目擊證人的死亡。

這一連串的安排顯現的是:國家透過階層體制一再由上而下地複製暴力,其實也就一再由下而上地透露出威權統治的無力與焦慮。

片頭一開始有個小男孩蹲在陰溝蓋上故意學朴度文說話﹝小男孩腳下的陰溝裡正蜷曲著一具螞蟻爬滿全身的女屍﹞,他說什麼小男孩也說什麼,在殘忍得令人作噁的命案現場,這場荒謬得令人發噱的話語重複看似只是一種黑色幽默,其實是一種有意識地呈現父權統治思維如何從成人世界向下複製到兒童,包括後來犯案的對象也由成年女性向下延伸到未成年女學生,暴力同步向下複製的效應,只是更加突顯舊社會舊體制的危機:表面上是聽從父權統治的話語命令一句一句走,但身體姿態上就是一味地反抗不服從──這正反映出80年代南韓所面臨由威權體制轉型成現代國家的危機與轉機﹝1987年正是全斗煥下台,南韓結束軍事獨裁統治、開始進入民主化時期的關鍵年代﹞。



腦袋裡充塞舊思維的朴度文辦不出案,秉持現代科學精神的徐泰潤雖然也好不到哪裡,至少一步步接近目標,而真正給了他莫大助力讓他能繼續調查下去的,是一個個提出關鍵線索釐清辦案方向的人,出於導演的刻意安排,這些人全是看來不甚重要的女性角色:女警、女護士、倖存女受害者以及女學生﹝這個細微的性別差異有其喻意容後分析﹞。

然而就在徐泰潤揪出嫌犯亟欲確認之際,從某位被害人身上發現的一滴關鍵精液樣本卻必須送交美國檢驗DNA,科學之緩不濟急且掌握在先進國家手裡,表明現代國家得來不易不是說成就成,此程序耗日費時對必須暫釋嫌犯的一眾刑警又是一陣心力交迫的痛苦折磨,孰料不過片刻鬆懈立即又發一案!

逼人太甚的是,兇手這回選了個未成年女學生﹝奉俊昊以主觀鏡頭呈現了凶手如何做出這個選擇,另一個被放過的對象則是朴度文的護士女友﹞。這個女學生之前提供線索給徐泰潤時,兩人之間曾經發生了一個小小插曲:她在學校舉辦的安全演習活動中扮演一具屍體﹝預言她是下一個受害者?﹞擦傷了後腰,而徐泰潤親手為她在腰部傷處貼了一個OK繃,當時保健室裡空無一人。女學生先是猶豫終又敢於讓男刑警碰觸她的身體,這可不僅僅是懷春女生對英俊男性的浪漫遐想,更表明了人民係出於國家的保護信任始敢交出自己身體;而當她一旦被殘忍地殺害,徐泰潤自然會有辜負其信任的深重罪咎感,特別是這女學生還是所有被害人裡受虐最慘的。

於是瀕臨瘋狂邊緣的徐泰潤再也按捺不住,挾持嫌犯帶往鐵路隧道口準備動用私刑處決,緊要關頭朴度文帶著美國老大哥的檢驗報告前來,徐泰潤拆封一讀,整個人徹底崩潰──原來科學也無法斷定嫌犯是否真是兇手──難道國家就此要退回舊時代?之前一切的努力及付出的代價怎麼辦?

朴度文此時展現了一股進步的正面力量──寧願縱放一百也不願錯殺一人﹝之前他會買「耐思」球鞋送給曾遭鄒勇久刑求的弱智疑犯,彌補之前對待他的惡劣行為,便已說明他所具有的善良人性本質﹞;他最後一次憑著直覺看著嫌犯的雙眼,企圖以對人性的信任與嫌犯正面對決,結果仍是失敗,他承認看不出來嫌犯是否是真兇,只得大嘆一聲鬆手放人。



隧道口大雨傾盆,兩個不同世代的刑警同時在此遭受深重的打擊──這樣一個現代國家轉型的反挫深深映照在這個巨大的隧道口,你得要有多粗多大的陽具才能夠滿足如此深邃難填的欲望?

正因受此重挫,片尾來到17年後的2003年,早已棄警從商的朴度文舊地重遊與小女學生的交談,對比片頭小男孩桀傲學舌的場景恰才顯得寓意深遠:同樣是那片結穗纍纍的金黃稻田,天真的小男孩早已不見而眼前出現另一略顯世故的小女孩,正反映了父權體制由陽性暴力的絕對宰制轉化為受現代文明教化馴服的陰性新國家已然建構完成﹝透過各階層的女性指導及柔撫力量?﹞;而此時小女孩不經意的幾句話居然帶出當年懸案竟有在彈指之間輕易破案的可能,已然不再具有警察權力的朴度文在這得來全不費工夫的一瞬之間,腦海中所閃過的所有種種關於這段連續姦殺案的記憶及往事,怎不讓他面部抽搐百感交集呢?甭說他了,就是觀眾如我,看到最後朴度文這一正視鏡頭的表情﹝記憶的表情﹞,氣血翻湧之際,腦中倏乎飄過的,不也正是那整部片前百分之九十八的點滴酸楚與艱辛折磨?

你說,要是一個韓國人看了,腦袋裡會不浮現過去數十年來韓國社會所經歷的點點滴滴?簡要地說,那也正是南韓另一導演李滄東的傑作「薄荷糖」﹝Peppermint Candy﹞所不斷精彩回溯的主題。

我相信奉俊昊這部片以及新作「駭人怪物」﹝The Host﹞已經遠遠地將台灣電影拋在後面,當我們的政治黑洞還在持續不斷地吸納社會大部分的注意及力氣時,我對台灣電影就一天不敢再抱任何希望。

但我希望那個熱心的店員能看到我這個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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