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一、
「像的本質完全在於外表,沒有隱私,然而又比心底的思想更不可迄及,更神祕;沒有意義,卻又召喚著各種可能的深入意義;不顯露卻又表露,同時在且不在,正如海妖賽倫的誘惑與魅力。」羅蘭巴特在「明室」這本以攝影哲學為主題的書裡的第44節引用了上面這段布朗修的話。而這段話卻是布朗修拿在攝影發明之前就已存在的「描像器」(camera lucida,與「明室」為同義詞)的特質來轉喻創作或寫作這件事。這段話出自他散文集中的一篇「海妖賽倫之歌」。而布朗修在這篇文章裡談的卻是普魯斯特如何在寫作之中完成了他與海妖賽倫相遇的經驗,「時間轉化為想像空間」、時間與死亡、在同時不在等等。

從布朗修舉普魯斯特寫「追憶逝水年華」時與海妖相遇,到羅蘭巴特舉尤里西斯歷劫歸來,再到荷馬的「奧迪賽」,這當中有什麼關連?

二、
「牯嶺街」的主角不是人物角色,而是場景,我一直深深這樣認為。楊德昌放棄經營角色,使之流於平面、死板,卻傾盡全力、極盡所能地去經營場景,企圖去重現那一個肅殺的年代,一個與死亡趨近卻浪漫的、黑暗的年代——不僅是景框內的,也包括景框外的。難道只是為了羅蘭巴特「糖衣木乃伊」式的懷舊?

三、
畫了蛇吞象的小王子說:「最重要的,是眼睛看不見的。」

四、
你必得舔盡了影像的糖衣,才能嚐到「牯嶺街」裡的死亡主題與暴力特質。

五、
劉毓秀在「賴皮的國族神話(學)」一文中,以詳盡地舉證、綿密地歸納分析指出:「牯嶺街及其導演楊德昌,正是李維史陀所描述的拼裝品及拼裝師。」認為這根本就是在重建一則國族神話,而且它不僅是密封的,也同時是賴皮的,因為它在鞏固父權結構上能夠巧妙地「自圓」,並且顯示「無論在東方或西方,男人都不願也無法走出原有的圈環。」

我無法反駁這些話,因為從女權角度的思惟觀照下,劉文對「牯嶺街」的評析已是此種論述的極致。而在劉文的前言中,卻將一切可能的反駁論點堵死了。

「可歎的是相片愈是明確,我愈是無話可談。」羅蘭巴特也這樣說。

六、
根據電影學者齊隆壬在「女性主義與現代電影理論與批評」一文中的分類介紹,1975年女性主義學者蘿拉.莫薇(Laura Mulvey)首次以「精神分析」為武器,揭露父權社會如何無意識地來結構影片形式;1984年泰瑞莎.德蘿瑞蒂(Teresa de Laureties)則抬出符號學批評李維史陀「以男性的觀點來比較各種文化中女人的功能」。而劉毓秀對「牯嶺街」的評析,顯然兼具兩家之長。可以想見這樣的女性論述,已經發展到相當可觀的地步,「足可讓所有探索者省思」,齊隆壬下結論說。

另外一個有趣的觀點引介——經由國內另一位女性主義學者蔡美麗——則是在珍.法力士(Jane Flax)的一篇以精神分析角度所寫的論文中,柏拉圖的知識論是來自於一個怨恨的男嬰,在失母的焦慮下所產生的自我防衛反應:「失去感官世界沒有什麼好傷感的,那只是個不值得留戀的次等世界!」;笛卡兒的「獨我論」則是另一個男嬰無奈地否定他終將失去的外在世界,他自欺欺人地自我安慰著:「他沒有失去什麼,因為那個世界根本不存在!」;政治哲學家霍布斯之所以會寫出「巨靈」,主要是因為他以一個失去母親保護、孤立無援的嬰兒的眼光看世界,才會「戰慄地覺得四周充滿了要傷害他的人」;盧梭寫「神聖的野蠻人」,不外因為他只是個努力美化自己孤苦無依的宿命處境的男孩罷了!

多麼精彩的解讀!

我所懷疑的是,如此精細的論證,會不會也是一種「自圓」呢?李維史陀鉅細靡遺地蒐集一切人類神話學的遺跡、楊德昌鉅細靡遺地蒐集一切(外省)國族神話的遺跡,和劉毓秀鉅細靡遺地蒐集一切父權結構神話的遺跡,差別究竟在哪裡呢?

七、
平平是紅顏禍水,「牯嶺街」和「十七歲的單車」仍有明顯不同。後者只是劇情所需,前者卻是出於創作者自覺意識下的操弄全局。

八、
討厭把女人塑造成紅顏禍水的電影,和討厭電影把女人塑造成紅顏禍水是完全不同的層次。前者是主觀,後者討厭的現象則是可以客觀討論的。

九、
那引起木馬屠城的特洛依的海倫,不就是古往今來第一號紅顏禍水的典型嗎?去他馬的荷馬!

十、
楊德昌殺的第一個淫婦,是「指望」裡的張盈真。

十一、
悼亡。鉅細靡遺、永無止境的悼亡。

張愛玲的「對照記」是悼亡;張大春的「沒人寫信給上校」也是悼亡;朱天文的「世紀末的華麗」、「荒人手記」更是悼亡;朱天心的「想我眷村的兄弟們」、「古都」、「漫遊者」絕對是不折不扣的悼亡。但,是什麼樣的社會基礎,讓這許多外省創作菁英不斷地進行這種紙上悼亡工程?

侯孝賢就更猛了,在「千禧曼波」裡,他還可以把影片的敘述者投到十年後來哀悼自己的「現時」之亡。他真有把握可以每年拍出一部連拍十部?

十二、
韓非子「亡鈇意鄰」:「無為而不竊鈇也。」斧柄若未曾失去,還有什麼好懷疑的呢?

十三、
有看過2001年台北金馬影展的人都看過那個廣告:一個正搭乘電扶梯的女孩木然的表情,旁白是她的心聲:「為什麼我一聽到那部電影的名字,我就好想哭?」

為什麼我看到「索多瑪120天」裡的食糞鏡頭,我就好想吐?

十四、
為什麼我一聽到有人輕蔑「牯嶺街」,我就忍受不住?是我還困在那個神話裡嗎?

十五、
神話。鉅細靡遺、永無止境的神話。

王家衛從「旺角卡門」、「東邪西毒」、「春光乍洩」到「花樣年華」,精巧地示範了如何調整香港的後殖民國族認同神話、金庸武俠世界的愛情神話、世紀末同志愛慾神話的比重,來打造一個王家衛的香港神話世界。

王家衛可能做夢也想不到,其結果是反而造就了那顛覆神話的英雄周星馳呢?

十六、
人人都可以是「食神」。

十七、
是的,所以人人都要「遣悲懷」……

十八、
陳克華在「惡聲」一書中,有「關於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的47條隨想」(是他隨想最多的一篇,比第二多的「關於A片的13條隨想」足足多出34條!),這裡仿其形式,湊到65條。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686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8)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