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試解「時時刻刻」(The Hours)裡的生命困境

「即使是靈魂,也必須有個沼澤以容納其污穢。」──尼采

日子無非是苦。

電影「時時刻刻」(The Hours)裡,三個女主角的日子尤其是苦。

一開始,妮可基嫚飾演的作家吳爾芙,開了自家後門就逕自一路走向河邊,投河自盡,那時是1941年。接著場景跳回1923年,患有憂鬱症的吳爾芙在丈夫的悉心照顧(監禁?)之下,一邊寫著小說「戴洛維夫人」,一邊仍然掙扎著要逃家;然後是1949年,懷孕的家庭主婦蘿拉布朗(茱莉安摩爾飾演),正讀著吳爾芙的那本「戴洛維夫人」,而在丈夫生日當天因為一個意外之吻,差點就要拋夫棄子,逃出那看不見的牢籠,投奔自由。

時間來到現代,紐約克雜誌記者蘇珊歐琳(梅莉史翠普飾演),為了想了解「人為何會對一樣事物如此死心榻地費心追尋」,而跟著約翰拉洛許深入沼澤找尋那株幽靈蘭……

咦?等等,這段是電影「蘭花賊」(Adaptation)的劇情;在「時時刻刻」裡,是出版社的編輯克勞莉莎(同樣由梅莉史翠普飾演),在患了愛滋病的詩人好友理查(艾德哈里斯飾演)獲頒文學獎的那天,發現自己成為不折不扣的「戴洛維夫人」,感情大受挫折幾乎要崩潰……

在解釋為何要讓「蘭花賊」插進來之前,讓我們先來釐清「時時刻刻」裡,三個不同時空下的人物關係:從吳爾芙的觀點來看,她先生為了她的病需要休養而搬離倫敦,同時也犧牲了自己的生活,但他自己卻沒有自覺;1949年的蘿拉布朗,則是自覺到自己正如同吳爾芙的先生一樣,為了家而犧牲了自己真正想過的生活,而她甚至還沒有「戴洛維夫人」那麼能幹,連個生日蛋糕都作不好;她的小兒子理查當時還不可能察覺自己被母親視為羈絆,但是,他卻有如先知一般感應到母親有意拋棄他;等他長大,歷經了無數次需要被照顧、結果被拋棄的悲劇循環,他成了愛滋詩人,在獲頒文學獎的當天,終於體會到他乃是另一個吳爾芙,讓他身邊的人都不自覺地犧牲自己,而克勞莉莎正是他生命中的最後一位「戴洛維夫人」。

吳爾芙不斷試圖逃離那個牢籠,為她先生解套,最後只有投河自盡一途;而詩人理查最後也以跳樓自盡,來打破他與母親蘿拉布朗以及克勞莉莎之間早已僵死的枷鎖關係。

「時時刻刻」最沈重也最引人深思的地方就在這裡:是在一種什麼樣的心理或情感狀態下,人必須要以自我了結的方式來為另一個人打開出路?如果不是把對方的情感視為包袱,那個關於牢籠的說法就難以成立,但難道這些人之間彼此原來毫無感情?

即使是像吳爾芙那樣的靈魂,也需要一個能容納其污穢的沼澤(可不只是「自己的房間」!)——她的先生沒辦法、她的姊姊做不來、她的女傭更不是,她只好創造出一個虛擬的「戴洛維夫人」,任由她(惡毒地)把一切可悲統統堆到她身上。

家庭主婦蘿拉布朗通過對「戴洛維夫人」的(虛假?)同情,自覺到自己原來也陷入了那個吳爾芙創造的沼澤,沾染了滿身的污穢,因而她期望受到洗滌的意象,也在電影中成為最具象徵性的安排。

詩人理查的一生則是不斷地在尋找一個容量夠大的沼澤,可悲的是他到最後才自覺到這一點,於是他一次就把自己吐得精光,讓克勞莉莎幾乎無法承受,然後自我了結。

相對於「時時刻刻」裡的現實苦痛讓人感到山窮水盡,我卻在另一部不相關的電影「蘭花賊」中看見柳暗花明。

電影「蘭花賊」中的約翰拉洛許是個怪傑,他曾經迷過許多事物,從熱帶魚、烏龜到蘭花,每一樣都讓他刀山火海在所不辭,但他這樣的熱切瘋狂卻是說變就變,而且一旦變了,原來的興趣就再也不碰,彷彿從來不曾愛過一般。



梅莉史翠普所飾演的那位紐約克雜誌記者蘇珊歐琳,則是在採訪的過程中逐漸發現他的生命熱情並有所感應,甚至跟著他跋涉瘴癘深入不毛;尼可拉斯凱吉則飾演將「蘭花賊」原著改編成電影的編劇查理考夫曼,他認為「寫作就是要探索前人未曾到過的境地」,然而卻因此陷入低潮,待他試過種種辦法,最後還試著去發掘原作者蘇珊及蘭花賊本人的故事,卻意外撞破兩人的姦情之時,這部電影的劇本也同時宣告完成。

「愛你所愛,而非受制你所愛。」片中編劇查理的雙胞胎弟弟(同樣由尼可拉斯凱吉飾演,其實是查理的另一重人格)這麼說,這顯示了其實他才是最了解蘭花賊的人。正因為不受制於所愛,蘭花賊才能在當下的每一刻都全心全意地付出而不問收穫(任何收穫都是可拋棄的),他的生命意義完全來自於追尋的過程,而非追尋的對象,這種哲學卻在「時時刻刻」裡被反向解讀甚至被擴大走向極端化。

誠然,吳爾芙與她的先生互相愛著彼此:他可以為了她的病而放棄一切,她卻為了不成為他的負擔而決定投河,這些行為都是出自於無私的愛,但卻是把目的放在對方身上,而忽略了愛的過程也是決定生命意義的一個重要因素。

「蘭花賊」本身是一部具有多重趣味與解讀意義的電影(喔,是的,查理考夫曼對包括自己在內的知識份子嘲諷之尖刻恐怕才是最精彩的),但藉由這一層層精心設計的單向追尋結構:蘭花賊追尋蘭花,女記者追尋蘭花賊,電影編劇追尋女記者(甚至包括觀眾追尋電影編劇,而每一個深入沼澤的追尋者,其實都還是需要一個日晷來指引方向);讓我們在其中拾獲了那柄亞歷山大之斧,足以劈開「時時刻刻」那糾纏無解的死結:不論追尋或者被追尋,即使人人各自懷抱著不同的目的及熱情,如果不是追尋的過程有著更加迷人的風景,那麼生命一開始便走向盡頭豈不更加乾脆爽利?

所以如果讓飾演戴洛維夫人的梅莉史翠普遇上蘭花賊,也許她就能發現生命中仍有許多動人的細微縫隙,只要有足夠的勇氣,那就又會是另一個世界。

感謝梅莉史翠普分別在兩片中飾演要角的巧合,也感謝兩片在台北同時上映的巧合,我們才得以發現「蘭花賊」與「時時刻刻」之間原來竟扣著如此巧妙的人生答辯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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