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各位同仁:婊子無情,戲子無義。」──楊德昌,「寫在《獨立時代》之前」,1993/08/05

一、燈亮以前

我有幾位從小到大的好朋友。

20多年前,一位跟我很要好的朋友因病過世,其他人在﹝他們知道消息後的﹞第一時間用各種方式通知我,我非常感謝他們。

10多年前,我這位已過世好友的父親過世了,我的朋友們也是一樣,在﹝他們知道消息後的﹞第一時間用各種方式通知我,我仍舊非常感謝他們。

去年,我這位好友的母親﹝也是他們家剩下的唯一一人﹞也過世了,我的朋友們還是一樣,在﹝他們知道消息後的﹞第一時間用各種方式通知我,我在感謝他們之餘,心裡想著的卻是:以後我再也不會接到這種瘋狂急call了吧?

我錯了。

昨天,楊德昌過世,我又接到了一些朋友們在﹝他們知道消息後的﹞第一時間所嘗試的各種聯絡方式,我一面接電話一面回msn同時更新Twitter跟著收email,心裡想著的卻是:No! No! No! Not again!

二、燈亮

1994年底,我加入日籍韓裔導演林海象的電影「孤島」拍攝劇組﹝此片日後的正式名稱叫「海鬼燈」,拍的是井口真理子來台遭殺害的故事,編劇唐十郎,女主角唐娜﹞,殺青那天晚上在和平東路「後現代墳場」開趴慶祝,楊德昌、倪淑君等人也到場,我一向是這種聚會的角落觀察者,那天又聽父親說舅爺因肺癌住進榮總,我把飲料喝完就想先閃了,不料楊德昌看我要走,一把拉住就說:「正德你要走啊?正好載我回公司!」我當時騎的機車座墊頗高,楊只比我矮一點兒,誰知他一腳剛跨上機車後座,立刻觸電一樣跳下車來,然後整個人在原地跳啊跳的跳個不停,右手猛捶著右大腿及臀部,嘴裡不乾不淨地開罵:「他媽的B哩,我操!」然後笑著對我說他腿抽筋了;等到他揉腿捶臀捶得差不多,我才把他載回光復南路。

楊下了機車以後,回頭對我說他有天在華航的網球場打球碰到我爸,我愣了一下﹝印象中楊應該不認得我爸﹞,楊見我疑惑,立刻接著說:「是他說他是你爸。」﹝原來是我爸去搭訕人家!﹞,我仍然沒有反應,因為不知道該說什麼,楊笑著說:「你爸很關心你!」說完就往門裡走,我看著他開了門一頭鑽進黑暗中,然後門裡燈亮。

那時我心裡想:楊導的燈又亮了!

「牯嶺街」開場就是一隻手點亮一個燈泡,其後多種燈光的明暗象徵也成為許多影評的分析重點,楊導成立的原子電影工作室Logo也是一個燈泡,可以想見這個點燈的意象在其影片中的重要性,但其實這個意象在「恐怖份子」裡已經很明顯地運用過:李立群拿著繆搴人得到首獎的小說文稿跑去顧寶明家,顧只顧著打麻將,李立群自己身緊手顫地找了一張沙發坐下,然後點亮身邊的檯燈──他開始陷入繆搴人編織的那個恐怖的夫妻悲劇情境了。

燈不點不亮,話不說不明。點燈既然是個重要意象,沒點燈應該也是,卻很容易被忽略。「獨立時代」最後湘琪大清早回公司見到倪淑君,兩人雖然歷經多重波折至此方才和解,但是燈始終不亮。之前湘琪男友小明才跟倪淑君大吵一架大打出手最後竟然情緒激動上了床,完事後小明點亮了燈,倪淑君溫柔地把小明當新男友看待甚至開始想像未來,小明卻澆了她一盆冷水要她別想那麼多,小明跟自己女友的好友上了床卻還是一副道貌岸然,他悟了什麼只有自己心裡明白,但是倪淑君可不吃這套,當下翻臉走人;這段戲從小明點亮燈之後開始,倪淑君始終處在背光的暗面。

這也是為什麼倪淑君離開了小明家回到公司裡直到湘琪進來兩人達成和解以後,燈始終都得是暗的。

說起來楊德昌電影裡的第一個點燈動作,大概要算是「指望」裡的國中女生石安妮,她在經歷自己第一次月經來潮時,是先坐起身來點亮了燈,然後才掀開被窩。

而那天我送楊導回公司之後,回到家裡問過老爸,他說他只是剛好遇到,就請楊勸我別再拍電影,我一言不發回到房裡,一整晚沒開燈。

三、我曾共事過坎城最佳導演

我記得是在國中時看了「光陰的故事」,但對楊導的那段「指望」根本毫無印象,唯一記得的只有大我一歲的石安妮;至於「海灘的一天」與「青梅竹馬」當年根本沒機會看,都是後來在楊導工作室裡看的;高中時第一次看了「恐怖份子」,對李立群最後斃人自斃的結局大感震撼,但也只是矇矇然不知其所以然;大學剛畢業時,在入伍前特別去看了4小時完整版的「牯嶺街」,結果在當兵的700多個日子裡每遇無法自主的無聊時光就會開始不由自主哼唱The Fleetwoods的「Mr. Blue」。

但我對楊德昌本人卻一直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或印象,直到93年6月退伍、得開始進入社會找工作時,我告訴自己一定不要找沒興趣的工作,而當時心裡最想做的就是拍電影。

我在拿到退伍令的第二天就騎機車到青島東路的電影資料館,看了一片左拉原著小說「雜膾」改編拍成的黑白老法語片「錦繡圖」,看完後在館內的公佈欄上發現一則徵人啟事:「某某影視」誠徵製片助理。心想拍電影的機會太少先從拍廣告做起可能還是條路,於是便寄了履歷過去,然而一直沒有消息,日久也就不再在意。

過了快2個月﹝這期間我曾進入新新聞只待了四天就離職,但這是另一個故事﹞,一天突然有個小姐打電話給我,正是那家「某某影視」要我去interview;當時約好面談的時間是晚上很晚將近10點,我進去辦公室裡發現一個人都沒有,感覺偷偷摸摸的,後來才知道不是那家「某某影視」在徵人,是那位小姐在幫楊德昌徵人。

隔天下午我來到光復南路與仁愛路之間的一個僻靜巷子,找到一幢兩層樓的舊式平房,7月底台北盆地午後的大雷雨下得我煩躁不安,我足足等了兩個小時才見到人。

「你叫正德是吧?我操,你比我還高啊!」楊導眼睛瞇瞇地笑著對我說了這麼一句,就砰砰砰踩步上樓了,沒一會兒楊的製片﹝也是日後我的直屬上司﹞海澎哥下樓來跟我說,楊導新片「獨立時代」就要開拍,月薪一萬八,開拍前只能給半薪也就是九千,週休一日,開拍後沒得休,休假日還得輪班留守睡公司,問我幹不幹。

﹝媽的,當然幹!﹞

我就這樣進了楊德昌的「獨立時代」劇組,但在開拍前他也再沒跟我說過些什麼。

海澎哥第一天就交代我:「製片是什麼?製片就是看導演拍片需要什麼,我們就準備什麼!」缺錢找錢缺人找人缺演員找演員缺道具找道具缺場景找場景,不管用任何方法,時間一到該到位的就是不能缺。

於是我每天的工作就是無止境地打雜,缺錢找錢這種事情當然不可能丟給我,但是其他大小事就得由我統包,當時最重要的就是照顧好所有劇組成員的民生問題:時間到了導演喊放飯,我這邊就得保證有飯可放。一天三餐之外,夜拍看時間還得準備宵夜,就算現場遠在陽明山,你也得保證飯能準時送到,而且菜色口味還不能太單調;開拍前工作室裡導演組製片組成員不過10來人,開拍後加上演員攝影組燈光組錄音組服裝師化妝師美工道具陳設劇務場務電工甚至大樓管理員貨車司機計程車運匠少說也有幾十人,要是遇上大場面需要一兩百個臨記﹝臨時演員﹞,那就更折騰人。

不僅如此,開拍前與公部門還得有一些行政程序公文往來,演員要有演員證,製片要有製片證,這些跑腿的事情自是非我莫屬;攝影師方面楊導請來了香港的黃岳泰,他將帶來攝影及燈光兩組最重要的技術人員,之前楊導還遣我去租泰哥早年拍的「再生人」與「奇蹟」回來給大家看,看到其中一段夜戲他還倒帶再看一遍,確定它的攝影及打光的層次感之後,才做出請泰哥來台灣的決定;泰哥不只是人來,他指定的攝影機等昂貴器材也將從廣州先力公司租來,不用說,器材進口報關等一堆麻煩手續也是我去跑腿;為了存放這些價值百萬元以上的昂貴器材,我還被指派一個任務:去弄個貨櫃屋來!

我先翻查黃頁電話簿﹝那時還是個沒有網路的時代,黃頁不但是我工作上的最佳夥伴,在公司留守睡覺時還可以拿來當枕頭!﹞,又騎機車跑遍三重新莊,終於在泰山二省道旁找到一個貨櫃屋出租場,辦公室本身就是一個貨櫃屋!我進去挑選了半天,跟老闆講好時間地點規格價錢,他就親自把貨櫃屋運來安置。問題是台北市哪一個巷道的周邊住家能容許擺放這樣一個20呎的貨櫃屋?貨櫃屋運來當天,我就接到兩通抱怨電話,隔壁二樓的住戶更探頭出來抗議,說小偷很容易爬上貨櫃屋潛入他家,雖然即使沒有貨櫃屋要潛入他家一點也不困難,但是礙於法規這麼做還是不成的,後來是找到附近一塊畸零地,跟地主談好租金,再把貨櫃屋移過去,當這一切終於搞定之後,海澎哥拍拍我的肩膀說:「行了,你可以拍電影了!」

拍片所需的底片也由我負責管理,400呎及1000呎兩種規格之外,依感光度不同又分4種,我一下子記不來,只能靠辨認片盒上不同顏色的標籤貼紙;泰哥每天上工之前都會遣攝影組裡負責裝片的助理阿裕向我要底片,否則沒得拍,拍完後底片也得交還給我,已拍的送去沖印,拍剩的登錄還庫﹝其實哪來片庫?全放在我桌子底下!﹞;若是管控有什麼閃失,比如說當現場演員畫好妝就定位鏡頭架好燈光打好一切搞定所有人standby就等導演喊action時卻沒有底片的話……「放心,我不會對你怎樣,但楊導會殺了你」,海澎哥笑著對我說。

有一回拍湘琪家,畫面會帶到電視裡出現湘琪的機車廣告,為了不讓電視畫面閃動,必須抽格拍,如此影片的頻率才能與電視同步,在試拍前黃岳泰突然要阿裕換片盒,把裝了1000呎新片的片盒取下,然後讓我拿零碼的底片給他們試──這就是有良心的作法了──到底節省底片並不是攝影師的責任。

另一回拍倪淑君大清早在公司會議室裡跟湘琪和解的戲,黎明破曉前的自然光最是難打,楊導安排倪淑君背光又要能看到一點表情﹝楊導的諸多要求導致泰哥在拍片期間動不動就以香港腔的國語迸出個口頭禪:「真是精益求精啊!」﹞,需要感光度較高的底片,那場戲演員的表演又非常重要,來回拍了好幾個take,這時最緊張的除了演員大概就是我,因為高感光度的底片已經快用光了!

每一場戲拍完大家收工我還得把拍好的片子送去沖印,有時一天要跑北投的製片廠及新店的沖印廠,一南一北一來一回至少50公里!這還算是短的,開拍前過中秋節,楊導列了一長串送禮名單,我還得騎機車從公司到公館羅斯福路再回頭飆到基隆六堵工業區去!

我職務內的所有事導演都沒有插手過問的必要,因之我雖然出現在每個現場,但現場自導演以下乃至演員不會有人理我,我就像捷克小說家赫拉巴爾寫的「我曾侍候過英國國王」小說裡的男主角服務生揚迪特,不同的是我身材比他高大得多,因此得有更多耐性忍受無人拿我當回事的虛無之感,更別說我從未得到任何揚迪特享受過的各種好運!

但我很高興有這麼一個「進到銀幕裡面看電影」的機會,這也是我根本不在乎薪資的原因。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686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39)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