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張大春「聆聽父親」開始

我沒有父親可以聆聽。

或許應該這麼說:35年來,我從來就不曾聆聽過我的父親對我及其他三個兄弟說過任何關於他河南老家的事情。

儘管解嚴以後他回去過幾次,但是我對他在1949年以前的人生經歷幾乎仍是一無所知、一片空白。我們兄弟小時候不只一次問過他,究竟是怎麼從大陸來到台灣的?他的答案從來只有一個:「坐船來的」。

打我長記性開始,身為中華民國陸軍軍官的父親就離我很遠很遠,我偷偷翻過他僅存的幾本老相簿,差不多是1950到1960年也就是國府遷台的前10年,他擔任蔣介石的隨從參謀時所拍的照片。照片中赫然可見包括美國總統艾森豪、泰皇蒲美蓬及伊朗國王巴勒維等外國元首訪台的歷史場面,以及老蔣到潮州及澎湖視察部隊、副總統陳誠在外雙溪主持台北故宮的破土典禮……

應該是在老蔣視察澎湖部隊的時候吧?其中一禎拍到老蔣的左臉,在他身後挨著的幾個年輕軍官裡,我一眼就發見了父親,他特別從老蔣的下巴颏兒邊探頭出來,彷彿事先跟當年負責為領袖攝影的「勵志社」攝影師打過招呼,使得這禎照片的主角看來已經不是歪著頭的老蔣,而是唯一正視著鏡頭的父親;而他那因為接近權威又或許是目睹歷史人物交會而略顯興奮的天真表情,也與老蔣身邊所有人的嚴肅靜穆截然不同。

這禎40多年前的老照片被父親加洗放大了好幾張,照片中的老蔣穿著中山裝、戴著與小津安二郎電影「晚春」裡的笠智眾同個樣式的灰黑呢帽,其左半邊頭臉由於粒子過粗而呈現出某種特殊的視覺美感,由此我幾乎可以斷定:我父親複製老蔣頭像的行為肯定在安迪渥荷複製老毛頭像之前,這使我不必透過現代主義與普普藝術就得以發現照片所具有的糖衣般的魔力;甚至更導致10多年後離家唸書的我,某天獨自縮在散發著潮濕霉味的幽黯MTV中看著安東尼奧尼的經典名片「春光乍現」﹝Blow up﹞時,渾身上下觸電似地感受到一股莫名且荒謬的親切。

至於小蔣成立救國團以及視察中橫公路工程等照片就是比較後面的時候拍的了,相簿中甚至還有一禎從蔣介石宋美齡到蔣經國蔣緯國乃至蔣孝文武勇等蔣家前三代全員到齊卻獨缺蔣孝章的合照:包括第一家庭養的兩隻土狗和狼狗,一坐一站,都沒看著鏡頭;蔣宋美齡懷中抱著剛出生的嬰兒,應該就是蔣孝文的長女蔣友梅;整張照片的視覺中心反而是蔣經國的俄國妻子蔣方良,那時刻意站在後排的小蔣在宋美齡面前仍掩不住高興的笑容;這回頂著一顆油光腦袋、頭型之圓橢漂亮不輸麥克喬丹的老蔣穿著一襲長袍兩手籠進袖中就像個老太爺。

多麼樸實和樂的一家人哪!如果不認得他們是統治台灣40年的蔣家的話……

每次看到或聽到老蔣,總讓我想起1975年春天的某一天,入夜之後突然下起一場大雷雨,窗外的芭蕉葉不斷晃動宛如鬼魅精怪,風雨刷刷地刮著前院的竹籬,淒厲的怪叫直接穿過暴雨搔麻我的頭皮,嚇得我整晚不敢闔眼;午夜過後不久突然來了一通電話,沉睡中的父親接起一聽二話不說立刻蹦地跳起,穿上軍服急奔出門,母親衝出門口拿了一件雨衣給他披上,不知在他耳邊嘀咕了什麼,我只聽見父親幾乎是哭著壓低嗓子回了一句:「老總統撐不住了,你無論如何要把這個家撐住!」

所有台灣五年級以上的同學,對這一夜發生的事大概都不致陌生,但是對我而言,那天夜裡幾乎要轟垮屋瓦的風雨驚雷,間雜著隔房傳來母親的低聲啜泣,我居然被嚇得尿了床!這樣一個令人難以啟齒的童年往事使得這場國難幾乎成了家難,而我從來就不冀望任何人能了解這一夜的驚懼羞慚對我的一生有什麼意義,因為即使親如我的兄弟們,那晚也睡得如死豬一般;甚至第二天當母親一把將我從床上拖起威脅要剪掉我的小雞雞時,他們居然還哈哈大笑就此成為造就我童年孤獨且神經質的共犯。

同樣的情景在此後數年仍然偶而發生,直到1978年中美斷交,那大概是記憶中父親倉皇離家的最後一次,但是母親早已無所謂;然而在我的印象中父親彷彿早就賣身給了國家,而我們兄弟的教養責任則統統落到了母親身上,父親愈是無暇關心,母親對我們兄弟就愈是嚴厲。

我於是很小就懂得怎麼躲閃逃匿:我自己摸索著學會了打棋譜下圍棋,從吳清源林海峰到藤澤秀行小林光一,無奈棋藝從來不精;我自己學會打橋牌,卻根本找不到牌搭子;我憑著小學一年級參加台北市注音符號比賽贏來的獎品──一套10本經過縮節改寫的中國古典文學故事集,當然,是注音符號版──開始閱讀西遊記、三國演義、水滸傳、聊齋誌異和儒林外史等這些父親從未對我講過的故事;父親的書房裡清一色是軍事書籍,要不就是國父思想、總裁言論、領袖精神等政戰書籍,我卻在鄰居阿翰的軍法官爸爸的書房裡發現一本又一本圖文並茂印製精美的希臘羅馬神話、格林及安徒生童話故事書。

小學三年級那年暑假,我就在別人家爸爸的書房裡度過一個又一個快樂的下午,陪我一起讀書的甚至不是阿翰,而是他那高齡又輕微中風的台籍老阿嬤,坐在搖椅裡安祥地看著我──一個外邊人家的小孩──每天自己進門來趴在地板上一本本翻看著她家裡的圖畫書,而我付出的代價則是開學後便開始戴上了近視眼鏡。另外我還自己學會了溜滑板、溜輪鞋、踩高蹺和騎自行車,我摔倒的時候從來沒哭,因為父親從來沒在身邊。

學會騎自行車之後有天下午,我跟著二哥和他的幾個死黨騎過公館山,穿過成功路,那一帶放眼所及到處都還是一片片綠油油的稻田,然後我們大膽騎上了還未通車的中山高速公路,路面上東一堆西一堆的砂石水泥及木板,加上柏油尚未鋪起,騎上去有些吃力;偶而幾輛大卡車轟隆隆地駛過,還能驚起一群群白鷺。初時我覺得快活自在,但愈騎落後愈遠,眼看夕陽漸漸西沉,那又寬又長的路面居然已經見不到二哥那夥人的蹤影,我開始害怕起來,直到看到一塊路標上寫著「往八堵」三個字,我終於停下來放聲大哭,因為我不知道該繼續往前還是該掉頭回去,我甚至沒聽過「八堵」這個地名,在那當口我第一次體會到什麼叫無依無靠。

當晚我們頂著夜色回家,淚痕還沒乾呢,就又挨了等門的母親一頓痛揍。而父親總是在母親打夠了之後跑過來攔著,然後我們回房間跪到母親氣消為止。

﹝是的,多年以後看到「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裡剛被警總放回家來的張國柱痛打張瀚的那股狠勁,我的大腿仍會不由自主地跟著抽搐……﹞

小學四年級的時候,老師帶著全班同學去國父紀念館看國劇,這次經驗引發了我對戲劇的興趣,更可說是我在探索戲劇領域時的啟蒙。

我記得非常清楚,那天演出的戲碼是「八大錘」,之所以記得乃是因為戲中有四名勇猛武將各使兩柄銅錘,加起來正好是「八大錘」,其實就是雙槍陸文龍接受岳飛招降反叛義父金兀朮的故事,八大錘指的正是岳家軍麾下岳雲等四員武將,年紀再大一點時看「射雕」,就覺得楊康不過是被金庸寫壞了的陸文龍而已。

當時的我不懂戲,只覺得舞台上鑼鼓喧天,威風八面的武將輪番上陣又唱又打,還有好幾個小兵在大紅地毯上擺架式翻筋斗真是好看極了。第一場武打的重頭戲便是陸文龍的雙槍力戰岳家軍的八大錘,我目不轉睛直盯著他把八大錘打跑之後,還留在舞台上耍了一會兒雙槍,跟著連續下腰翻身一連翻了十幾圈,這才拿樁定住身形,跟著把一對眼珠子往台下狠狠一瞅,我剛覺得那眼神看來有些撲朔迷離,還沒瞧清楚怎麼回事,只聽得前排有位老伯叫了聲「嘿!」,我再往台上看去,這陸文龍一抹臉就在大紅地毯上吐了一傢伙!

整個國父紀念館的表演大廳突然陷入一種空前的寂靜,只見陸文龍頭上那兩根雉尾花翎輕輕抖顫了幾下,緊接著從右邊簾幕後搶出兩員金兵,在急驚風似的鑼鼓點聲中,一左一右把陸文龍給護著下了台,然後觀眾席上才開始一聲、兩聲,最後全場爆出熱烈的掌聲。

當時在我小小的心靈中對這陸文龍真是佩服到了極點,因為我一直想不透:「他那一吐到底是為了什麼?」

回家之後,我決定要去唸就在我們影劇五村外面的那間復興劇校。

﹝是的,就在內湖陂白鷺山下的大埤湖邊,湖這邊是復興劇校,另一邊則是內湖國小──正是與我同個眷村、同所小學卻未曾相識的朱天心在「古都」裡提到過的內湖公學校,我到現在還可以唱完整首校歌……﹞

「復興劇校?可以啊,有錢自己去唸……」母親以為我只是突發奇想,我於是正經八百地捧出身邊僅有的財產:一大罐彈珠和幾輛火柴盒小汽車;看我如此認真,母親立刻發起火來:「有書不唸去學唱戲?給我滾回房間去!」母親一聲壓過一聲的爆喝,讓我再也不敢提出任何「我想」……

此後我只好一個人躲在父親身後看戲,當時中視八點檔「國劇大展」演出全本三國,飾演劉備的老生胡少安唱的主題曲多年來仍然縈繞在我腦海揮之不去;中學時荷爾蒙分泌增加我還偶而在班上學兩句「挑滑車」的高寵、「長阪坡」的趙雲或是「失空斬」的司馬懿﹝諸葛亮雖然正派但老氣橫秋,不如司馬懿可愛﹞;大學以後還不死心買來裘盛榮老闆的錄音帶想學學裘派的銅錘花臉,卻發現不管是「漢宮驚魂」的姚期還是「赤桑鎮」的包公,都比「空中英語教室」要難上千倍萬倍;即使父親也愛看,但他從來不曾教過我任何一件關於京戲的常識。

1984年以後,小蔣召見父親把他肩上的三顆梅花改成了一顆星,從此每天早晨我坐著父親的配車經過自強隧道口的大直憲兵隊,經過北安路上的三軍大學,與門口正對著大直堤防、邊上還有一整排漂亮白千層的海軍總部﹝是的,朱天心在「漫遊者」裡也提到過那一排白千層﹞;再穿過中山北路的圓山憲兵隊直達總統府,所有這些軍事單位門口的衛兵都必須向他的車子敬禮,有些憲兵動作之大惹人注目,為此我總是拒絕他送我到南海路的校門口而提前在愛國西路或貴陽街口下車──與其在校門口忍受同學的眾目睽睽,我寧願在穿著綠衣黑裙的友校女同學戒心十足的狐疑眼神下走一段重慶南路,或者穿過植物園看看跳著土風舞的媽媽舞群。

﹝是的,那時荷花池畔的涼亭裡總會坐著幾位蹓鳥泡茶下棋的老人家,但似乎總不像張大春「城邦暴力團」裡的萬老爺子或趙錢孫李等諸位爺兒們暗藏著絕世武功參與國家安全機密……﹞

二哥入伍接受新兵訓練時我跟著父親前往頭份斗煥坪探望,結果部隊長不但親自出來迎接,還派了一個中校營長開著吉普車把只是二兵的二哥接到師長室來;在見識到那樣的陣仗之後,我在當兵之前,便直言拒絕父親到部隊裡來看我,他同意了,但是派了別人來,我甚至還沒下部隊就已經有長官前來關切了……後來我才發現父親的官階除了能確保我們服兵役時的人身安全之外,就只有當他親自前來探望時能帶來比別人更多的輕鬆與虛榮,等他一走我們的一切待遇又都與常人無異:二哥後來仍然被分到野戰部隊,並且從營測驗到師對抗,一次國慶閱兵外加兩次演習,所有陸軍步兵能吃到的苦頭他都吃足了。

1990年,我大三時,郝柏村受命組閣出任行政院長,我所加入的學運社團對於國民黨的政治改革失望透頂,決定採取體制外的抗爭行動,當時首都早報的頭版標題只有斗大的一句:「幹,反對軍人組閣!」十足震撼人心,我們影印了數十張,在校園中四處張貼散發,在經過老蔣銅像時,我突然心血來潮,一時無暇細想,上前就在老蔣的大頭上也貼了一張,回到宿舍之後卻感胸中鬱悶久不能抒﹝一如陸文龍打跑八大錘之後的反胃嘔吐?﹞,在那當下我又想起老蔣撐不下去的那晚,我親眼目睹著父親拋家棄子,一如當年他拋家棄子來到台灣;這當中必然有許多無法盡為人知的撕裂與痛苦,即使親如他的妻兒也難以理解,如果我是這樣輕率而粗暴地去推翻他幾乎奉獻了一生的信仰,那麼我自己的信仰又是什麼?往後我又該如何面對自己的信仰?

去年,父親在得知當代傳奇劇場的吳興國復出要與夏禕合演改良京劇「金烏藏嬌」時,便和母親商量著要去買票,我在旁邊湊上一句說我也要看,他照例沒有多說什麼,第二天桌上便放著三張戲票。演出當天,我們進入國家劇院找到位子坐下,赫然發現郝柏村就坐在我們前面兩排,我立刻想起當年的校園抗爭行動,轉頭要告訴父親時,卻瞥見他耳際蒼白的花髮、眼角的皺紋以及點點黑斑,我的頭又轉了回來──我根本說不出口!那一刻我才突然明白,我們父子倆可能同時患了失語症。

高三時我有兩門功課不知為何好得離譜,一門是國文另一門卻是數學,我那年聯考的數學成績連考上台大電機的同學都有所不如,記得在微積分及三角函數中有所謂的反曲點:如果一函數值的曲線在某一點上具有連續性,且在此點兩側左右凹向相反,此點便稱為反曲點。簡單地說,若一函數曲線是以某種曲率向著反曲點收斂逼近,則一旦通過此點,函數曲線就會以同樣卻相反的曲率發散遠離,再也不會回頭。

我從這個簡單的數學概念體會出一個人的成長原來存在著一個比兩平行線更為決裂的關係,如果說做兒子的終必反叛父親方得成長,那麼我與父親決裂的反曲點恐怕從我在老蔣頭上貼傳單時就已然開始──甚至,可能從我不願他上成功嶺來看我時就已經開始……

而我是在看了張大春的新書「聆聽父親」之後,才決定試著回顧一下自己這將近35年來的成長。初看其書前兩章時,尚覺頗有如觀馬奎斯「百年孤寂」時的嘖嘖稱奇之感,不料愈看卻愈是無法忍受……

我無法忍受張大春從小就能聽他父親說書講故事,長大了還能一塊兒拼酒、唱京戲、一字一句斟酌門聯,父子二人享盡風雅快意。

我也無法忍受張大春在成長面臨選擇之際,他那「看的很透澈」的父親總能在他身旁提點引導「凡事不能光看一個點兒」。

我更無法忍受張大春和他父親的日常互動幾無絲毫隔閡距離,竟仍然必須靠著強烈的壓抑來處理心中那細微到難以言說的感情。

而我最無法忍受的是張大春直到父親身體垮了之後,這才使他得著一個機會向著記憶及心靈深處索回他那曾經遭到禁聲而失落的語境。

我知道自己這些「無法忍受」多屬「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的虛無傷逝,但我父親同樣參與了國府遷台以來台灣的一切演變與發展,而且被張大春所謂的大時代整整操弄了50年,再也無法割棄分離,壓在他身上的包袱我揹不起,也不願揹;而我原本之所以寫作此文只是不想再讓大時代同樣把我當成個玩意兒一樣操弄,卻到最後發現我原來甩不掉那個包袱,這其實才是我最最無法忍受!

在父親年輕時代的照片中,有那麼一小疊是他明顯不願整理到相簿裡的:當時他在合歡山接受特訓,照片的內容包括滑雪及騎術這兩種特殊戰技訓練,而其中最令我感到興味的是10多張他穿著卡其軍便服與白色布鞋打太極拳的照片,從攬雀尾到金雞獨立,每個動作招式都被拍成一張黑白相片,疊在一起快速翻看就成了父親主演的太極拳短片──這大概是我最早看過的一部紀錄片了;我以前從未問過他拍這些照片的目的是什麼,但為了寫作此文,我特別找出來放在他面前,他看了看,只笑著說:「都是過去的玩意兒,你還拿出來作什麼?」


後記

此文寫於2003年10底,完成後反覆斟酌原本不願貼出,但日前看完電影「再見列寧」,欲作一文而不可得,僅以此文代替影片觀後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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