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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1976年4月5日在北京爆發的天安門事件為文革的結束拉開了序幕之後,隨之出現並迅即在80年代捲起風潮的「傷痕文學」便成了清算文革的一個極重要的集體情緒出口,然而這種宣洩始終未能成為對政權或體制的質疑力量的集結,或者說鄧小平上台後不斷以追求現代化、改革開放等各種方式轉移或吸納了這股力量,但結果仍在1989年再次出現鬱積,並以流血鎮壓告終。

 

於是整個80年代突飛猛進的高昂情緒,以及多少人懷抱著理想主義式的純真,一下子被冷卻、急凍、粉碎而造就了90年代知識青年之失語症的創傷情結(女導演唐曉白的地下電影《動詞變位》把這種失溫的過程表現得極佳),包含著更為繁複的情感的「知青文學」也隨之應運而生。

 

然而菁英知識分子的噤聲不語使其失去原有的社會空間及地位之時,大陸的經濟環境、市場消費及大眾文化等方面的發展不但沒有隨之閉鎖,反而更以滔滔洪水的態勢迅速開展,社會形貌的變化之快速與目不暇給,很快便形成了具備中國特色的後現代情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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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年代末,大陸第六代導演婁燁拍了一部被官方禁演的《蘇州河》,開場便是以蘇州河為中心的「現代」城市地景:不論是河岸人車的熙來攘往,還是河上機船引擎的轟然作響,都表明了時間不古;橫跨蘇州河的各式石橋與鐵橋更帶出不同時期的歷史重疊感,更別說兩岸不停建造中的高樓大廈以及不斷清拆中的老舊屋舍,加上人們往河中傾倒垃圾,工廠排放廢水等等,在在具現了一個現時中國城市的場景,而這個場景之所以形成的歷史背景,蘇州河畔的人民應該都心知肚明。

 

旁白甚至直接道出:「近一個世紀以來的傳說、故事、記憶,還有所有的垃圾,都堆積在這裡,使它成為一條最髒的河。」

 

然而之後觀眾就會發現片中在這條河邊發生的故事,竟是個脫離現實的真人版美人魚童話:男主角馬達(賈宏聲飾演)本以摩托車貨運為業,後來應客戶要求接送其女兒牡丹(周迅飾演),日久便生了感情;不料馬達卻和朋友計畫綁架牡丹向其父勒索錢財,馬達與牡丹的感情使他猶豫再三,但事情一發畢竟回不了頭,在得知自己的身價後牡丹憤而脫逃,竟跳入蘇州河!從此蘇州河畔便開始流傳金髮美人魚的傳說……

 

這樣的故事說來簡單,導演的手法卻不簡單。他以某個不知名(匿名)的攝影師的主觀鏡頭與旁白來敘述這個故事,賦予其某種現實性,這樣的安排於是又產生了第二層故事:攝影師應「世紀開心館」酒吧老闆的要求,拍攝他店中大水缸裡的「美人魚」以便製作廣告文宣,因而認識了裝扮成這條「美人魚」的模特兒美美(亦為周迅飾演),兩人同樣日久生情;然而美美與牡丹太像了,導致坐牢數年出獄後一直找尋牡丹的馬達找上門來,並且藉由重複述說以確認美美究竟是否真是牡丹;最後馬達在城中他處找到了真正的牡丹,兩人卻一同淹死於蘇州河中,攝影師與美美看著河邊馬達與牡丹的屍體,思索著自己的愛情是否也能像他們兩人一樣純真;而在那雨中淒冷迷離的當下,兩人原有的自我身分、所有的故事與記憶,都隨著那段純真的愛情一同模糊、消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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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於婁燁獨特的敘事及拍攝手法,使得童話般的虛幻愛情故事與記錄片般的現實感奇異地冶於一爐,而且這種荒謬的奇異感又極貼合彼時中國沿海先進發展城市的後現代性──以酒吧老闆為攬客而想出的真人實境「美人魚」,及KTV中不知名女孩演唱剛在華語流行樂界大紅的張惠妹歌曲〈解脫〉為最鮮明的象徵。

 

另一方面,由具匿名性(甚至未曾露臉)的攝影師作為主要敘事者,不但讓觀眾不斷產生懷疑:馬達與牡丹的故事是否為真?甚至揣測可能是攝影師在蘇州河畔拍到女子跳河,又看到殉情的情侶屍體,所以自己想像出那樣一個美人魚的愛情故事;如此則又帶出第三層的敘事者:導演自己。

 

可以這麼說:整部片都是導演婁燁自己想像出來的故事,只是他用攝影師這個角色來替代他自己,透過一層層的虛設,打造出這麼一部具有中國特色的後現代愛情童話。

 

更有甚者,其實婁燁是以反童話的方式來哀悼一種純真的感情或記憶的消逝。安徒生的美人魚故事本是個殘酷的悲劇:美人魚為了能和心愛的王子在一起,不惜以聲音換來雙腳,結果王子卻和被他誤認的女孩結婚,美人魚不忍殺害王子因而孤獨地死去;這個悲傷的結局在《蘇州河》裡被逆反為王子找到了美人魚,但卻一塊兒死去(當然,你也可以說是美人魚把王子帶回了水底)!雖然成全了愛情,但仍然是個人間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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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睹並經歷這一切而仍然存活者必然將帶著這創傷繼續存活下去,這樣的情緒與氛圍要隱喻或影射的事物實在再清楚不過。

 

有太多真實的故事不能被直接道出,所以要這樣層層迂迴;有太多深刻的話語不能出聲訴說,所以要這樣低盪著喃喃自語;甚至不能直接回憶,不能碰觸真正的創傷,就製造一個虛假的創傷(藉由童話包裝),以宣洩真實的情緒。這是文革以來的傷痕文學傳統,經過知青文學的轉化再提煉與再壓抑後,透過後現代的敘事手法所產生的奇特文本。

 

數年以後,婁燁不再迴避了,於是有了《頤和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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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刊於2010年10月3日旺報文化周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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