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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永遠的莉莉亞」質疑

一個16歲少女的人生能有多糟?與其這樣問,不如問問我們這個世界到底有多糟……

「永遠的莉莉亞」﹝Lilja 4-ever﹞表面上是一個俄羅斯少女被媽媽拋棄、被阿姨遺棄、被同儕唾棄、被國家放棄,離鄉背井還被騙入火坑,最後在整個世界都要背棄她時,她只有選擇背棄世界,其人生際遇之悲慘,深深挑戰著觀眾同情的極限──當然,這有很大一部份得歸功於實際年齡同樣也只有16歲的女主角Oksana Akinshina傑出的表現;然而導演盧卡斯穆第森Lukas Moodysson的企圖並不僅止於呈現莉莉亞個人一時的人生慘劇──如同許多社會寫實影片的目的是在反思批判社會一般,只不過「永遠的莉莉亞」反思批判的對象甚至可以大到整個世界﹝全球化的人口流動﹞。

故事一開始,莉莉亞高興地打包行李並且四處炫燿,她以為可以跟著媽媽和媽媽新交的男友一起搬到美國;甚至對商店的女店員擺出惡劣的態度,只因為她不肯把菸賒給她。如果以為這只是無辜少女一時年幼無知那就錯了,漸漸地你會發現這種自私的心態其實貫串全片,而且幾乎人人如此:莉莉亞的親生母親只顧自己的未來,竟然不顧母女之情逕自與男友遠走高飛﹝莉莉亞的生父當初就是這樣拋棄她們母女倆的﹞;她的阿姨只顧自己的生活,為了竊佔莉莉亞和媽媽原來較大的房子,竟然逼著她搬到窄小骯髒的公寓房間;她的朋友只顧自己免於受罰,竟把援交罪名推到無父無母的莉莉亞頭上,結果所有的朋友都視她如瘟疫,除了那個小她兩歲但悲慘有過之無不及的瓦洛加;此外還包括象徵國家機器的學校教師對莉莉亞的冷潮熱諷,社福處的官員告知她的母親來信聲言放棄對她的監護權,之後就不再聞問;就連房東老太婆也一樣只顧自己居住清靜,不顧別人死活。

儘管莉莉亞總是受到這種對待,但她自己也是以同樣心態對待別人:在美國夢破碎之後,即使生活費短缺,她對房東和店員的態度還是一樣惡劣;一旦得知能去瑞典,生活有改善希望時立刻打電話去嘲諷先前嫁禍給她的朋友;她出發去瑞典等於拋下一直和她相依為命的瓦洛加,整個情節設計及場面狀況簡直和她媽媽出發去美國前拋下她的時候一模一樣。

瓦洛加可說是莉莉亞的天使,這個14歲小男生的出現原本像是個路人甲,逢人就問:「可以跟著你嗎?」。由於家庭暴力使他有家歸不得,甚至一度絕望得要自殺:「人生爛透了!」他說。是莉莉亞把他從高架橋欄杆邊上拉了下來,從此兩個人相濡以沫,以吸膠及編織美麗的幻夢來抵禦現實的飢寒,有如強沃特及達斯汀霍夫曼的「午夜牛郎」﹝Midnight Cowboy﹞未成年版。

在這種人人自身難保的社會裡,只顧自己不顧別人成為生存的唯一手段,連人與人之間最基本的倫理或感情都可能無法聯繫;當莉莉亞和瓦洛加在藏身的廢棄建築物中撿起一疊前蘇聯總書記布里茲涅夫的演講詞,兩人的背後牆上同時出現一幅紅色的列寧畫像,這個冷酷的畫面使影片上半部對前蘇聯共產體制的無情批判達到最高點!莉莉亞居住的社區呈現出一片毫無希望的破敗景象,她搜括了一些前任房客老伯的遺物拿出去賣,一位老太太經過看了一眼,說那全是垃圾,更加深刻反映出俄羅斯在前蘇聯共產世界瓦解之後,物質與人心的雙重破產。

然而共產主義的破產,資本主義就是答案了嗎?

當在美國的媽媽不再寄錢來,老是跟瓦洛加用被單遮住頭臉幻想身在天堂也不是辦法﹝冷的是腳啊!﹞,為了生活,莉莉亞不得已走向援交一途,之前她的朋友已經示範了一遍,只要放得開,躺著賺錢是多麼容易的事!然而此後莉莉亞卻一步步掉進黑暗的深淵:她遇到帥哥安德烈,誤以為他能帶給她一生的幸福與美好的未來,結果是安德烈利用她的美國夢騙她上了飛機來到瑞典,從援交妹變成雛妓。



故事說來有點老套,但特別之處在於導演以不同的鏡位呈現不同的地位轉變,這種鏡位的轉換運用顯示導演對莉莉亞的處境有著複雜而深刻的洞悉,也因此讓本片得以超越一般剝削濫情的社會寫實電影。

在莉莉亞還是援交妹的時候,每一次接客皆以中景拍攝,畫面上除了之前衣著光鮮的翩翩男子轉瞬間就剝得赤條條的背部,還可見到莉莉亞強忍著的無言表情,換言之這是一個第三人旁觀者的視角,導演把莉莉亞作此選擇的評斷及詮釋權留給觀眾;另外一層意義則是:在這個階段,莉莉亞仍保有相對自主的選擇權,所以導演才拉了這一段距離出來。

到了莉莉亞在瑞典被強迫接客時,她連僅有的那一點行動自主權都被剝奪了,導演於是以莉莉亞的主觀鏡頭凝視著每一個嫖客,也讓觀眾得以取代莉莉亞的位置來感受其不得不忍受的醜惡與不堪。因此我們才會看到形形色色的嫖客不同的身體特徵﹝多毛的、大塊胎記的、臃腫的﹞,以及不同的聲音表情﹝激奮急喘的、間歇無力的、咬牙切齒的﹞,甚至不同的社經地位與不同的情境﹝獨居老漢的客廳、中產階級的書房、多人的泳池宴會﹞,從莉莉亞的角度看來,這些畫面甚至有點滑稽,而這種凝視動作也成為被剝削殆盡的莉莉亞僅剩的尊嚴!

就像當初身邊所有人都敵視或者以暴力對待莉莉亞時,她下意識地在公園板凳刻著自己的名字「永遠的莉莉亞」﹝Lilja 4-ever﹞以證明自己的存在;當一位貌似好爸爸的男人要求莉莉亞扮演他的女兒,然後一邊噓寒問暖一邊毛手毛腳時,莉莉亞開始消極地抗拒:「你可以控制我的身體手腳,但是你不能控制我的心靈!」原本舉止優雅的男人於是發瘋似地從背後壓著她,此時鏡頭再度拉回到中景,但是導演不再讓我們看到莉莉亞痛苦的表情……

影片最後莉莉亞鼻青臉腫地逃脫,卻徘徊在繁華城市的車水馬龍之中不知何去何從﹝又一個「四百擊」的影子?﹞,她從一無所有的共產主義世界來到標舉自由與人權的資本主義世界,卻反而失去了自由與人權,儘管那因她離去頓失所依竟而吞藥自殺的瓦洛加一直苦勸:「活著只是一瞬,死後卻是永恆。」莉莉亞還是選擇了那條路。

心情沉入谷底的我走出戲院時心裡一直在犯嘀咕:這世界到底有沒有第三條路?

本文刊於2003年7月號Leader卓越華人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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