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整理「駭客任務」的文明世界

「一切都是數字。」──畢達哥拉斯,西元前6世紀希臘哲學家

在耶穌之前,古希臘哲學家們最初感到興趣的問題是:一與多、有與無、虛與實、善與惡。他們站在人類思想發展的起點,觀察著身邊所有的事物,還說不出的就用手去指;漸漸地有人開始提出說法,嘗試去描述、形容、解釋他們身處的宇宙,然後產生許多愈來愈深入的思辨,就這樣開啟了整個﹝西方﹞文明。

古人在面對宇宙時,最直接也最素樸的觀察就是宇宙的殊多萬變:日月星辰的斗轉星移、山川草木的榮枯凋零,乃至飲食男女的生老病死,無不彰顯出這個宇宙無時不在變化的表象;然而現實萬物的變化不安定,卻引出一個其背後是否有個不變原理的命題,這個命題的提出可說開啟了人類形上思考之門,第一個提出這個命題的泰利斯也因此成為希臘哲學之父。

「駭客任務2:重裝上陣」﹝The Matrix: Reloaded﹞延續第一集帶給觀眾的種種驚嘆﹝西學為體,中學為用?﹞,企圖在現實世界與電腦虛擬世界中,繼續玩著認知轉換及互為表裡的創意或玄虛,但是當吊人胃口的簾幕漸漸揭起,呈現在觀眾眼前的世界卻不知該令人嘆息還是嘖嘖稱奇:原來片中所有關於真實與虛擬、變化與不變,甚至命運與選擇等種種安排設計,居然全離不開古希臘時期的古典哲學命題。雖然主要演員從莫斐斯Morpheus﹝勞倫斯費許朋飾演﹞到崔妮蒂Trinity﹝茱莉安摩絲飾演﹞的名字都取材自希臘神話,但這種形而下的障眼法卻提供了另一種形而上的理解線索。

從某種形上的角度來看,華考斯基兄弟導演的「駭客任務」,將其主要的敘事架構在人類在電腦文明發展至極致之後卻反受電腦母體操控,於是人類現實的文明必須一切歸零重來,這樣的劇情設計,幾乎可說是在模擬一個類似希臘城邦的前文明世界,在這個尚未有任何哲學思想出現的前文明世界中,每個角色彼此之間就像原子碰撞一般,不斷進行著思想辯證,一步步釐清他們自己所身處的那個世界,同時開啟文明繼續向後發展的門徑。

於是錫安Zion與母體Matrix之間看似永無休止的鬥爭,正有如海拉克利都斯﹝西元前5世紀的希臘哲學家﹞所主張的宇宙運行之公道:宇宙的變化指向一種合一的需求,衝突乃是萬物之母,一切事物都來自於對立與鬥爭,譬如生命與死亡、善與惡、光明與黑暗,這種對立與鬥爭一旦完全止息,宇宙即等於歸於寂滅。

依海氏觀點,這個宇宙運行的公道統萬變於不變,乃是內在於萬物的普遍規律,而人的理性與智慧只是為了實現這個普遍規律,只有通過不斷的自我探求才能獲得對普遍規律的認知及了解。在他眼中,這個不變的普遍規律就是宇宙的真理,就是上帝;而「最智慧的人與上帝相比,也不過是無尾猴。」海拉克利都斯如是說──這不就是「駭客任務」第一集裡,莫斐斯對剛從母體清醒過來的尼歐Neo﹝基諾李維飾演﹞所進行的思想教育訓練嗎?

當莫斐斯與錫安諸人不斷進出遊走於現實及虛擬兩界,他們對母體的認識愈多,愈感覺到掙脫其控制的需要﹝可視為一種重新肯定人的價值的需要﹞,此種形而上的渴想又被具體化而以救世主為象徵的形式呈現,因而莫斐斯發現的尼歐其實不一定非尼歐不可,但是既然命運﹝導演?﹞選中了尼歐,即表示未來所有的考驗他都能夠通過,因為命運從一開始就已經注定了,問題只在於他是如何通過的﹝如第二集中Oracle所言﹞。

然而在此他首先便面臨一個選擇,這同時也是第一集的核心議題:尼歐從母體中甦醒,等於是剛出生於世,他對母體的了解不像莫斐斯那麼多,所以必須自己去摸索認識自己所處的現實,當他與莫斐斯一樣明白並肯定了通過萬變以求不變、通過表面的衝突以求得客觀真理的大方向之後,卻還不能意識到自己身為一個認知主體﹝記得那位能以念力折彎湯匙的光頭小孩告訴尼歐,湯匙其實並不存在?﹞所具有的潛能與重要性,於是他感到困惑與迷惘;如果他一直無法超越那個經驗世界,那麼很容易就會流於傾向虛無的悲觀主義或懷疑主義﹝所以莫斐斯與尼歐拆招練武時才會不斷告誡他:「不要懷疑」﹞;以中國武學解釋,即是走火入魔,有如射雕英雄傳中,郭靖在老頑童的惡作劇下胡亂練成九陰真經之後竟產生對自己練武目的的懷疑;更嚴重甚至產生詭辯學派的感覺主義,有如那個寧願回到母體任其替代控制自己所有感覺與思考的錫安叛徒Cypher。



於是葛洛莉亞弗斯特飾演的祭司Oracle,就如同將希臘早期的自然主義辯論轉為探求人類自身道德知識的蘇格拉底一樣,引導尼歐放棄對外在表象的懷疑,自我探求才是最重要的關鍵﹝尼歐曾問過Oracle廚房中掛著的木牌,木牌上以拉丁文寫就的文句正是「了解自己」﹞;而外型酷似蘇格拉底﹝的媽媽?﹞的Oracle,甚至連開導尼歐的方式也是蘇格拉底自稱的「助產婆式」:不給任何答案,一切得靠提問者自己追尋。

第一集在尼歐通過種種考驗終於相信自己是救世主之後結束,第二集導演繼續以電腦虛擬環境設的各項特性或要素,設計呈現出許多關於母體的巧妙隱喻﹝如程式控制的本質、Keymaker的後門概念﹞,卻在最後提出了一個更深入的命題,讓母體藉著造物主Architect之口,又「重新整理」了一次尼歐所認識的世界。

在理解導演的處理手法之前,也許有必要簡介一下柏拉圖的「洞穴」寓言:人就像困在洞穴中的奴隸,只能看到洞外火光投射進去的影子,由於從未走出洞穴的奴隸還不認識什麼是現實,所以便把這些影子當作現實;一旦奴隸獲得自由,走出洞外看到現實世界,才發現原來當初在洞內看到的一切皆受到洞外光源﹝即太陽﹞的控制。柏拉圖下結論說,這個自由人一旦認識到真正的現實並非這些影子,等於已從感覺的世界超越到存有的世界,而﹝由蘇格拉底提出的﹞「善」這項德行在存有的世界中乃是最高價值,如果自由人願意回到洞穴幫助解放其他的奴隸成為自由人,那麼便是實現了善的最高價值。

在第一集中,莫斐斯等人將尼歐從母體的控制中解放出來,一直認為自己並非救世主的尼歐選擇重回虛擬世界﹝洞穴﹞救出莫斐斯,這種向善的超越改變了他的認識,使他開始相信自己是救世主,但仍只是相信而已,真正的考驗在第二集;錫安的政治型態至少包含了柏拉圖「共和國」的三個階級區分:統治者、保衛者及人民;在此「理想國」中,消極而犬儒的斯多葛學派,與追求幸福快樂的伊比鳩魯學派同時並存,面對毀滅的危機,沉默的苦行與放蕩的狂歡便成為自然的反應。而當尼歐再次選擇回到虛擬世界,最後終於進入母體時,原以為只要將其shut down關機,救世主的任務便能達成,卻沒想到造物主Architect說這一切只是個遊戲,尼歐只有兩個選擇:重新建造錫安,或者是,回到原來的遊戲。

前者就是重來一次,原先的一切記憶包括尼歐和錫安諸人甚至與崔妮蒂的感情都將全部洗掉抹去﹝否則不會有前五任救世主的說法而尼歐毫無記憶﹞,如此一來錫安之危解了等於沒解,因為只不過是一切重來,然而新的救世主卻也不再是當下這個尼歐了;而若選擇後者則是等於沒進去過,錫安更加危險緊急但並非全無希望,關鍵差別是尼歐能救回心愛的崔妮蒂,這份愛乃是他身為The One的存在肯定。

尼歐憑著理性認知再一次做出了柏拉圖式的選擇,他回頭去救出了愛人崔妮蒂,影片最後更懸疑地讓尼歐在現實世界中也能施展超人的能力,一舉手便解了錫安之危,這樣的安排幾乎讓埋在第三集的答案呼之欲出:現實世界的錫安其實仍是個虛擬環境?所有人包括觀眾都還在洞穴之中沒看清真正的現實,救世主尼歐卻已經透過再一次的超越看到了?

這幾乎是在重演那個歷經蘇格拉底、柏拉圖之後,又將出現亞里斯多德的歷史必然,因為在亞里斯多德的形上學裡,其所以能繼承柏拉圖,成就希臘哲學的最高峰,乃是他在認識論及宇宙論上又推進了一步,亞氏肯定任何一個天界的運動必須有一個不變的原因:第一個發動者。這第一個發動者不能是被動的,否則就需要一個啟動它的原因,正因為每一個運動都需要一個原因,因此必須肯定有一個不動的發動者存在;亞氏於是肯定上帝發動宇宙,但他所謂的上帝並非有位格的神,不是意志,也不是愛,更不是宇宙的創造者;上帝的觀念是出於宇宙論的需要,而不是出於人類被拯救的渴求;人與上帝的關係,不是位階關係,上帝是外在於人的客觀存在,就如同我們與數學原理之間的關係:不論人類是否存在,直角三角形其直角兩邊的自乘之和永遠等於斜邊之自乘﹝畢氏定理﹞。

上帝發動宇宙,正如同母體發動虛擬世界,但如果超越到更高層次,將錫安與母體共存的現實世界也當成一個天界來看,那麼亦將需要一個更高層次的上帝或母體,來發動這個宇宙或天界。尼歐原本代表人類初生時對普遍真理的渴求,至此也將更上層樓,直接與上帝接觸,那可是西方文明對於真善美的最高追求,也由此進入神學的信仰層次,這也說明了為什麼西方哲學在亞里斯多德之後又摸索了300多年,那位人與上帝之間的代理人耶穌才終於誕生了!

如果說「駭客任務」裡的一切都是遊戲,那恐怕只是因為導演採用電腦虛擬的形式而言,創意有趣但也僅止於此;然而從形上角度來思索「駭客任務」所逐步發展的宇宙論,我更相信2500年前發現畢氏定理的畢達哥拉斯所言:「一切都是數字」﹝這正是尼歐眼中的虛擬世界﹞,那可是從自然主義哲學家到蘇格拉底,從柏拉圖到亞里斯多德,一路走來始終服膺的哲學基礎!

本文刊於2003年7月號張老師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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