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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ave you ever danced with Devil in the pale moonlight?
──Joker(Performed by Jack Nicholson in film, BATMAN, 1989)

四年前,我看了一部如今已記不清的劇情的片子:里歐卡霍(Leos Carax)的「壞痞子」(Mouvais Sang),對片中的男女主角,丹尼斯拉方(Dennis Lavant)和茱莉葉畢諾許(Juliette Binoche)兩個人半夜不睡覺在那兒講些有的沒的,很有高達「斷了氣」的感覺。但是這部片的特殊風格,卻有股致命的吸引力使我後來的大學生活也逐漸走向這種「黑得無可救藥的浪漫主義」。

四年後,我又「無可救藥」地看了里歐卡霍花了兩億法郎拍的這部「新橋戀人」(Les Aments du Pout-Neuf)。同樣是拍黑夜,同樣是夜巴黎,同樣的男女主角半夜不睡覺「駛」來「駛」去。但這回里歐卡霍多加了許多顏色和光彩進去,不再讓人感到不可救藥,而結尾也充滿了希望。如果只看劇情,不過是一部很普通的愛情通俗劇,卻能有這樣不俗的表現,顯見導演功力,以及他本身情感的細膩。這部片拍得如此細緻,處處深刻人心,感情的交流中又夾雜著妒嫉、激情、焦慮、驚悚、暴力,也有幽默趣味,更有令人悲歎的無奈。這部片對角色情感的表達拿捏得十分準確,恰到好處,可以說是最大的優點,電影之成為一門藝術,由此片可以完全展現出來。

因為藝術的可貴,即在於它表達了人類共同的情感。托爾斯泰這麼認為,里爾克這麼認為,我也這麼認為。

米雪兒(Juliette Binoche飾)是一空軍上校之女,家境應該不錯,是上層社會階級,她卻因眼疾及感情因素(遭前任男友朱利安遺棄)流浪街頭,來到新橋。橋上住了一老一少兩個流浪漢,可說是社會邊緣人:老頭兒安斯(Klaus-Michael Gruber飾)、少年亞力斯(Dennis Lavant飾),這一老一少都與米雪兒發生關係,故事主要當然發生在米雪兒和亞力斯身上。兩人初遇的時候,男的跛了,女的盲了,新橋正在整修,這都是有濃厚象徵意味的,但是跛只是暫時,盲也並非全盲,因此這裡面就有了希望在。

這兩個根本不是在一個世界的人,只是生命的不可奈何因素使他們相遇湊合在一塊兒。米雪兒為愛自我放逐,卻帶著象徵她富家千金身分的寵物路易斯安娜貓,這暗示了她終有一日要回到她原來的世界去。她和亞力斯夜遊,趴在地上興奮地看著舞廳裡的眾人喧鬧、嘈雜的音樂、混亂的舞步,亞力斯卻背過了身子去;她帶他去坐摩天輪──哪個流浪漢坐過這玩意兒?──他自始至終用手蒙著臉表示不能接受。

米雪兒以交換的方式維持她和那一老一少的關係:她佯稱接受亞力斯的愛以換取在新橋上的安頓;她以肉體換取安斯的同情,帶她潛入美術館看一幅她亟欲細賞的畫。她在感情上「不自覺地」玩弄了這兩個天真善良的流浪漢。看看安斯如何安慰正為眼疾氣苦的米雪兒:他敘述往事,說他和妻子相愛,只是生命的痛苦卡住了他們;他30年管理員生涯,擁有巴黎各地方的大門鑰匙(我們聽他講得可愛,也就不必深究為什麼這些地方30年不換門鎖);他年輕時女人叫他「卡蒙貝」(一種乳酪)。他在講述這些的時候是一個多麼富有同情心的老頭兒,他對她就像父親對女兒般溫柔,而後來自他帶她去美術館之後,他又陷入迷惘了,他把米雪兒當成他妻子(他曾言米雪兒和他死去的妻子相像),他妻子的死使他自我放逐,現在米雪兒又把他這段感情喚醒,那痛苦重又加諸他的身上,這次就不是自我放逐那麼簡單了。

我看到那一幕,安斯走下石階,投河自盡的那個鏡頭,畫面十分令人深刻:安斯自石階走下,一步一履十分沈重,也很篤定。應是清晨吧!塞納河河水令人驚喜的藍,石階旁白色的扶手,稜角尖銳,次第向下,把整個畫面做了一個很不協調的分割:一邊是灰色的石階,一邊是蔚藍的河水,還有一些燈光。我看著安斯走下去,與其說是投河自盡,更好說他心早已死了,他只是一直走著,哪管前面是河,所以他是看也不看、沒有一絲猶豫走下河去的,甚至沒有任何掙扎!這一下去,怎麼樣也上不來了,即使能上來,我想他也不願上來了。

安斯投河這個鏡頭給我十分沈重的感受,我就這麼看著他下去了,而我無能為力。這個無能為力正是生命的不可著力處,正因不可著力,所以米雪兒不能說有任何錯,更無須為安斯之死負責,他早在妻子死後就離死不遠了,我相信他妻子死時,他也是這樣沈重地走著,他走到新橋,便在新橋上住了下來;倘若他那時走到塞納河畔,我相信他也是看也不看就走下去的。米雪兒並不是致他於死的助力,她只是催化了他,甚至可以說是間接解放了他。只是對安斯之死,米雪兒及亞力斯都毫無反應叫人氣結,或許人既已死,再有任何反應也都是多餘的了。

再說到亞力斯,他的個性很直,因為他也是一個天真的人,我說他直是因為他緊逼著自己的生命毫不放鬆,他的悲劇即在於明知其不可著力,卻偏要在此處用力。他絕不像一般都市人失戀了,難過一陣子,再找一個便是,他不是這種人。米雪兒把他納入畫紙,他卻把她納入心中,她已是他生命中的一部份,所以不能失去,一旦失去,他只有自殘。他射斷左手手指,正象徵失去了一部份的生命,同時他說:「沒有人教我如何遺忘。」就因為直,所以毫無妥協,毫不轉圜,自然也不懂得遺忘。任何時候看亞力斯,他的目光都是篤定的,勇往直前的。比如他偷魚,將魚塞在上衣裡,在人群之中從容離去,這眼神已注定了他對米雪兒的悲劇性因素,是不能挽回、無法勸止的了。

看到亞力斯用手掩面,我不禁想到亞倫派克(Alan Parker)的電影:「鳥人」(Birdy)。這兩部片雖然一個描寫友情,一個描寫愛情,但其實都在描述熱切於生命、感情的真性情的人,只是一個自閉、一個極端。

為了把米雪兒留在身邊,亞力斯費盡一切心力,結果米雪兒仍然離去,引人嘆息。他開槍射斷自己手指,和安斯投河其實並沒有什麼兩樣,他早知米雪兒和他在一起並不是真愛他,否則他何必千方百計耍手段,甚至不惜縱火傷人來留住她?這是知其不可而為之,也正是生命無可著力處。米雪兒需要的是手杖、扶手、導盲犬,亞力斯正合適,但她一聞知眼睛有復明機會,立即棄他而去,也說明了他們感情之脆弱。

米雪兒最後又以嫁給眼科醫生為條件換得了雙眼的復明,但這實在是迫於無奈,她又去找正在為縱火行為付出代價的亞力斯,說人常會在夢醒之後找尋夢中人,她是由夢的指引而來的。可見得她心中終究也有一份愛,只是從前她並不在意。是的,沒錯,要是我,怎能忘得了法國大革命200週年慶,新橋上與焰火共舞;塞納河上的瘋狂滑水(之後雙雙墜入愛河)、海岸邊的溫存,以及沙灘上攜手狂奔的恣肆?

只有和亞力斯在一起,她才能那樣狂放地笑。她回到醫生家裡,聽到路易斯安娜喵喵叫著,她那樣哀怨的表情叫人怎麼也不能和她流肆奔放的狂笑聯想在一起。終於她明白,只有亞力斯才能使她的自我顯現,她可以不必戴上任何面具,不必背負任何壓力,他們即使是兩個世界的人,但只要他們在一起,這個問題從來就不是問題。於是平安夜,兩人在新橋上重逢,即使新橋已重新開放,他們仍有自己天地。午夜三點,她剛說完一個笑話,緊接著臉色一變──她要回去了──問題來了:她接受了他的愛,卻仍然無法接受他的世界。亞力斯更是激動,他抱住她跳入塞納河,然而不知他們在水中作了什麼溝通,當他們被救起,新的希望、新的生命、新的世界一齊在他們眼前展現,他們決定到多佛港,於是從前種種,都獲得了新生。

「醒來吧,巴黎!」可以說是米雪兒代導演喊出了他的心聲,這的確和他在「壞痞子」裡的無可救藥不可同日而語,雖然比較起來我仍眷戀「壞痞子」的不可救藥,但是與其不可救藥,倒不如滿懷希望要令人振奮得多。

「新橋戀人」其實是里歐卡霍的巴黎情結。法國是一有獨特文化傳統的國家,但是對法國人來說,自法國大革命至今200年,這個國家可說一蹶不振。它歷經了五次共和、三次君主復辟,後來更捲入兩次世界大戰,尤其自二次大戰以來,法國所受的恥辱重重地壓著它的人民,使他們深深感受到整個社會巨大的無奈。巴黎沈睡很久了,看看收容所的幾幕驚心動魄的畫面,再比較一下革命慶典的幾個閱兵場面,你就知道這個國家為什麼到今天仍然充滿著不可救藥。當然我們不能光憑一部電影就說巴黎已經甦醒了,但我相信那是每一個法國人民深深的期望。至於台灣,那就別談了,看看辜振甫和汪道涵談出些什麼來,再看看李登輝和民進黨唱出什麼好戲,你也許也和我一樣盼望來一次貨真價實的法國式Revolution。

法國最近的一次革命,是在1968年五月。從二次大戰結束之後,法國百廢待興,自1958年戴高樂總統上台,結束第四共和,全力發展法國的國防、外交及國際政治上的力量,卻忽略了國內,當時法國在國際上承受著阿爾及利亞獨立以及中南半島上印度支那戰爭失利的兩樁奇恥大辱。在國內,自1789年以來拿破崙建立的教育制度幾乎沒有再更動過,這種保守的學院派作風令學生興起無限反感,而由一次原本微不足道的學生騷動,引發了1968年法國的五月革命。

想像學生在校園、街頭構築工事和警察對抗;學生佔領校園、佔領劇院,遊行、示威,高舉共產主義的紅旗卻痛斥法國共產黨;高舉無政府主義的黑旗反對資本主義的工商消費社會。然後工人加入,想像一千萬人罷工,美國兩位越戰停火談判代表,哈里曼和范錫甚至得步行到越南大使館參加會談;巴黎街頭垃圾堆積如山,機場飛機不飛,加油站沒人,汽車滿街亂放,沒有油,開不動;沒有電視,廣播節目只有音樂,坎城影展也宣佈停辦;火車司機、鐵路工人罷工,郵政服務停頓,銀行停止營業,股票交易停止;想像整個國家空蕩蕩的感受,但是這些促成了法國後來多少的進步!這個國家到今天仍然有些不可救藥,但是他們永遠充滿希望。

六四天安門前夕,我和幾個社團的學長、同學們在我住的學生宿舍樓下的水池邊,一張石桌、幾張石椅、一盞燈、幾棵樹,我們就在那兒喝酒、聊天、扔石頭、追貓。直到第二天早上聽說坦克車進北京了,才猛然醒覺,之後一連串以社團名義發動聲援和抗爭的活動,引發了我的自覺,直到現在。如果你也曾和我一塊兒半夜在校園內四處噴漆,你就能了解我為何一開頭要引「蝙蝠俠」電影裡JOKER的名句:「你曾在蒼白的月光下與魔鬼共舞嗎?」他的另一名句是:「這個城市需要灌腸(This town needs an enema.)。」

歷史學者黃仁宇在他的幾部著作中,始終強調他的「大歷史」觀點,意即「歷史上的長期合理性」,認為必須要有一定時間的縱深,許多事情在歷史上的真意義才能由後人以客觀的態度清楚地看到。但今天我們站在法國大革命200週年的關卡,必須考慮到的是西元2000年以後的問題,我們如何能找到一段足夠的時間縱深,來了解現今我們所作所為對西元2000年的我們有著怎樣的意義?好比路易十六即使被認為是一個好國王,帶動法國整個改革,在組織上也已經朝著英國的方向走,但是他還是不能避免巴士底獄的暴動,革命仍然發生了。「大歷史」的觀點有助於我們對歷史的了解,可是「大未來」還需要我們自己去開創,我們也許認不清所走的路,但後人認清了對已走過的我們又有什麼意義?我們唯一能做的也就是不重蹈前人的覆轍,如此而已。所以中國究竟是姓資還是姓社,海峽兩岸是統還是獨,也就不是那麼重要的問題了。

重要的問題是:「你有沒有真正地去愛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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