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挖出「共同警戒區JSA」的超現實特質

「重回兇案現場∕落葉嘗試飛行∕卻沒有人看見∕回憶的彈道上∕被射穿的咽喉∕青春不再賦詩∕沒有槍擊∕卻有人不斷中彈」──鯨向海詩集,「通緝犯」之1998

選用這個題目,其實是經過相當苦思後的決定:一方面,它太容易讓熟悉影史的影痴們想起「中產階級拘謹的魅力」,這部西班牙超現實主義電影大師布紐爾的經典名作,而「共同警戒區JSA」這部片在手法及形式上其實與它一點關係也沒有,唯一可以稱得上相合的則是超現實主義者對現實的反抗與嘲諷精神;另一方面,與其說南韓導演朴贊旭拍的這部「共同警戒區JSA」是「第三世界電影」,不如說它是一部「第三世界向主流靠近的電影」,這一點倒是跟李安的「臥虎藏龍」、張藝謀的「大紅燈籠高高掛」、陳英雄的「三輪車夫」類似。

雖然在我看來,「共同警戒區JSA」並不能被歸為「第三世界電影」,但它到底還是呈現了南韓對於自身的國際定位以及相對於北韓的政治態度,尤其在「國家」這個概念上,更有著隱而不顯的深沈控訴與抗議。由於導演一路拍來謹守好萊塢商業電影的份際,卻在影片的最後一幕神來之筆地(也是使本片具有超現實特質的來源)釋放出所有之前壓抑住的張力,大大提升了本片的藝術性(這裡我必須說,比起李安在「臥虎藏龍」裡讓章子怡跳下武當山的處理,本片實在好得太多),這才使我下定決心使用「第三世界拘謹的魅力」這個題目。

然而不可否認地,布紐爾原先使用「中產階級拘謹的魅力」這個片名,是帶有濃厚嘲諷意味的;而我在這裡也依循著大師的幽默靈感,對其撒狗血的手法,諷刺意味不在話下,只是它同時也承載了某種肯定,就好像布紐爾並不全然否定拒斥了希特勒的佛朗哥一樣。

如同片名所示,「共同警戒區JSA」敘述的是一個發生在南北韓交界板門店的槍擊事件,南韓士官李水奕(李秉憲飾)受傷冒死生還,北韓方面除了一名軍官被槍殺外,還有一名士兵鄭在東身中11槍而亡,由影帝宋康昊飾演的吳軍官則是槍擊事件中北韓方面唯一的生存者。

事件發生後南北韓關係緊張,且雙方各執一詞,經過協議決定交由瑞士及瑞典組成的中立國監察委員會調查,瑞士籍的韓裔少校Sophie(李英愛飾)受命調查此一事件,當她問完南韓士兵南成植的口供發覺有異,想以測謊的方式迫他說出實話,卻沒想到南成植一聽說要做測謊,立即轉身跳樓身亡。隨著案情內外雙線進展的情勢一步步明朗,李英愛不僅揭開了槍擊案件的真相,也意外地獲知了自己的身世。

李水奕原本只是個兩年就可以退伍的義務役士兵,因為在一次偵搜行動中落單,4小時之後卻帶著一根地雷的插銷卡榫回到部隊,此舉令他那位豬頭長官感到震驚,認為能夠獨自拆除地雷而從北韓那邊毫髮無傷地回來的他,「絕不是個簡單的人物」,也因此將他升為士官;此後他更有許多被同僚欽服的英勇舉動,比如敢拿石頭砸破北韓哨班房的窗戶玻璃,但是很快我們就可以發現,李水奕在長官與同僚之間的形象,與實際的他相差十萬八千里:他勾住地雷的引線時心中其實怕得要死,是北韓的吳軍官與鄭在東出來蹓狗時,看他哭得呼天嗆地才救了他的;他為了報答吳鄭的救命之恩,常三不五時扔一些南韓的歌曲錄音帶過去給他們聽,同時也收到他們扔過來的回信,結果有一次不慎砸破了北韓的玻璃,這才產生了那樣的說法。

這樣的投來擲往,李水奕與吳鄭二人逐漸建立起令彼此都意外但也格外珍惜的友誼。三人隔空互通有無久了,因為鄭在東信中的一個玩笑,李水奕居然不顧一切地跨過界線,去與吳鄭二人見面,起初三人還互相帶有戒心,漸漸習以為常之後,李水奕還把一同守崗哨的新兵南成植帶過去,於是這四個人結成了好友,深夜之中一起喝酒聊天唱歌玩樂,完全忘了這是戰爭肅殺的板門店!

隨著外在情勢發展,北韓莫名所以地集結軍隊引起南韓方面高度戒備,快要退伍的李水奕擔心無法再見到吳鄭二人,於是南成植建議在鄭在東生日那晚做個最後告別,沒想到一個溫馨的生日及告別聚會,竟成了死亡聚會!

當一向以上級身分欺壓吳軍官的查哨軍官推門進來,與南成植打了個照面,李水奕緊張地立即拔槍與其對峙,鄭在東也被迫舉槍對準才剛剛送他生日禮物的李南二人,一時情勢緊繃到最高點;吳軍官居中勸服不成,李水奕按捺不住,先打傷查哨軍官,鄭在東驚訝之下開槍將他擊傷,李水奕隨後瘋狂還擊,眼中已經認不得好友鄭在東,竟連開11槍將他擊斃,槍聲驚動兩邊守軍,從頭到尾保持冷靜的吳軍官在混亂之際先以復仇之姿給那名查哨軍官補上3槍,再教導李南二人說辭,將其趕回南邊同時湮滅所有證據,性格膽小懦弱的南成植丟下李水奕先跑回崗哨,負傷的李水奕則在橋上被南韓守軍救回。而在對李英愛的說詞中,指南成植才是殺害鄭在東的開槍者,經李英愛不經意地點破,案情才全部明朗,李水奕終也舉槍自盡。

至此四人的友誼已然發展為一樁無可挽回的悲劇,無知的查哨軍官固然無辜卻是死於個人之惡,鄭在東在關鍵時刻情願交出自己忠於「國家」,終也死於「國家」。李水奕本可超越「國家」界線而與吳鄭二人以人性之義相交,後來卻自迷於「國家」立場,導致整個事件往血腥的方向發展,是最令人惋惜之處。而南成植的疑懼懦弱更是推波助瀾,李南兩人先後自殺身亡,雖是對己身行為應付的合理代價,卻也保持了做為一個人的基本尊嚴。

影片最後唯一活著的吳軍官可說早就看透了人在戰爭中的價值,他說他不會去想已死之人的事情,以他曾被派赴國外戰場的資歷絕不只是個守邊的下級軍官而已,卻總是無法升職,這表示他與自身所存在的國家軍事系統是多麼地格格不入;但他在陣前救敵脫困,在兩軍對峙時上前與南韓隊長交換點煙,表現得蠻不在乎;事件發生時只有他保持過人的堅毅與冷靜,他看似狂放不羈,像個流氓、土八路,但他才是個真正的人!

李英愛飾演的司法官,雖是韓裔,但從小在瑞士長大,不明白南北韓邊界的中立政治學,她自以為能保持絕對中立,但可惜沒有人相信這回事──「無法決定自己立場的人最好保持沈默」,班雅明這麼說,但李英愛顯然無法沈默。她鍥而不捨的天真雖造成兩名南韓士官兵先後自殺身亡,但也使自己終於有勇氣面對生父是北韓將軍卻背叛了北韓的事實。

而我之所以認為此片具有超現實主義的特質,乃是由於影片結尾的處理。在四人尚未相識之前,板門店南韓這邊的開放觀光區,一位外國女子的帽子被風吹到北韓那邊,一名北韓軍官走來,先是面無表情地拾起帽子,然後微笑著還給她,另一位觀光客走近欲拍攝他的笑容,卻被一名南韓哨兵伸手加以阻攔。雖然只是個短短插曲,但影片的結尾導演以平移鏡頭帶領觀眾重新檢視了這張照片的所有細節:微笑望著鏡頭的正是北韓的吳軍官,伸手攔阻的則是南韓哨兵李水奕,照片的右上方一隊北韓士兵踢著正步走過,第一排第一個側臉看過來的是鄭在東,畫面左邊另一個站著的南韓哨兵則是南成植。

一張偶然拍攝的相片,事件中的四個當事人全部赫然在列,並且同時望向鏡頭,他們即將發展出現實難容而又無比動人的友誼,但結局卻是三死一傷;他們的位置全是由國家所安排,難道這就是不安其位的下場?我有絕對的理由相信這正是本片編導在想像此一故事時的靈感起始點。

拍過紀錄片「無糧之地」的布紐爾,在其自傳中有一章談到歷史命定論與偶然性的問題,他自承是永遠的無神論者,並認為「偶然與神祕存在著一樣東西,那就是想像」。他早期的「安達魯之犬」固然是超現實主義驚世駭俗之作,但愈到晚期他愈以現實的影像來表達超現實主義的精神,從「中產階級拘謹的魅力」、「自由的幻影」到「朦朧的慾望」,布紐爾捨棄了玩弄影像的技術手法,而以極具想像力的幻夢情節來反抗現實的邏輯必然性,布紐爾這最後三部作品,一般認為是他最成熟也最登峰造極的作品。

「共同警戒區JSA」以好萊塢水準的電影手法撒了幾乎100分鐘的狗血,卻在最後3分鐘重現了那一個看似無關緊要的歷史時刻,表面上是對四人的傷逝哀悼﹝如本文之前所引鯨向海詩﹞,但其內在意義似乎正可以呼應布紐爾反駁歷史命定論的超現實主義精神。而除此之外,四人白天在崗位上互相以眼神及口水致意,晚上在崗哨附近像四個大男孩般繼續玩耍,加上焚燒蘆葦以清除地雷時的烈火煙花,簡直將板門店塑造成為人間天堂;而那隻被鄭在東野放後居然能在地雷區長大的黃狗,除了編導冷眼嘲諷兩韓邊界人不如狗的深刻暗喻之外,在我看來也與布紐爾的幽默風格極為相近。

作為一個電影後進國,南韓始終缺乏國際級的導演或電影作品,但這幾年以商業為導向的策略模式發展下來,卻使得他們能夠迅速累積再生產的資本,而使有志於影像創作的編導人才能獲得更多拍攝機會,儘管他們目前的成果與地位仍無法與台灣相提並論,但從「共同警戒區JSA」一片看來,相信這一天已然不遠。

本文刊於2002年10月號張老師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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